安德森再次回到家时，说的话比想象中多得多，晚上他和双亲一起坐在暖烘烘的炉火旁，彼此将过去十几年的故事轻轻诉说，他们说着家长里短，而他说着外面的精彩，往事如尘，都随着暖橙色的火光消逝在春寒的夜里了。
安德森难得睡了个安稳觉，只是多年来养成的生物钟并不让他久睡，当太阳再次升起时他便醒了过来。
他穿上厚厚的皮袄，拉开吱呀的木门走到院子里，那个木偶已经倾倒，而那只秋千也已经腐朽，秋千的绳子在风吹雨打中变成暗绿色，上面长满了苔藓，只是两棵梨树的花开得茂盛，昨天还是含苞待放的情景，一夜过去便已是满树花开。
“呼——”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淡淡的白气飘散在清晨的寒意里，抬头看着那些白色的花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伯父伯母好。”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家门口响起，突然上门拜访的花梨穿的很厚，脸上还有几分病态的白，安德森的母亲赶紧招呼她围着火炉坐下，拉起她的手嘘寒问暖。
花梨乖巧地说自己没事，已经好很多了，今天是专门过来道谢的，说完她偷偷瞥了一眼安德森。
安德森盯着炉子里的火光，拿起一块柴火丢进去，垂眸回应道：“不用谢，那是我应该做的。”
淡淡的语气瞬间就让气氛变得冷淡，母亲见状赶紧推了推安德森的肩膀，安德森抬头看了一眼母亲，他还没木讷到理解不了母亲的意思，在曾经的冒险者小队中，他与安文都是负责对外交际的人，可不是阿尔弗雷德那种涉世未深的魔法师。
安德森站起身来，又坐了下去，这还是回来后他第一次正面看向花梨，病弱的模样即使是天上的神明也会忍不住怜爱三分。
安德森张开嘴却哑言，他想自己总要发出点声音才合适，于是最后出口的话变成了“早点回去休息”。
是啊，半精灵本就比凡人更加脆弱，如今伤愈不久，是该多卧床休息。
刚塞进炉子里的木柴被点燃，断断续续地炸响，窝在毛皮躺椅上的露露轻轻鼻鼾，花梨低下头，目光看向他身后午睡的银灰色小猫，心情不由得变得低落。
“总之非常感谢，打扰了。”她站起身来鞠躬，然后便打算离开。
母亲踢了一脚安德森的凳子，叫安德森去送送人家。他这才找到理由似地给自己心口上的弦拧紧半圈，出门追上离去的花梨。
春风有意，将她的围巾吹开，等到花梨重新将围巾围好时，安德森来到了她面前。
“身体这么弱就不要再出来了。”他想说些关心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却带上了责备。
花梨点点头，将脸埋进蓬松的围巾里。
“那个……这个给你。”
没有了旁人，她的眼神躲闪，将藏在衣服里的谢礼拿了出来，葱白的手指间一颗打磨好的湛蓝色透明宝石绽放清光，好闻的香味飘进了安德森的鼻尖。
“这颗宝石是……？”如此美丽的宝石绝非凡品，安德森不明白花梨为什么要送给自己一颗宝石，明明在艾诺拉并没用，“不用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我不需要。”
花梨的眼光黯淡下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握着宝石的手却迟迟不收回来，依旧伸向安德森，好像偏要他收下不可。
安德森很慌张，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才会让花梨这么伤心，是不是一定要自己收下宝石才好？
“你忘记了吗？”花梨怯生生地开口，“我们交换的短剑，这颗宝石的形状是我剑上最后预留的宝石槽的形状，请你……请你把它装上去吧。”
“啊……好，那我收下了。”
原来宝石是这个用处啊，既然是花梨自己的剑，那也不算自己收下吧？
安德森接过宝石，却没想到她的脸颊上飘起红霞，立马就转身逃跑回家。
他的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没考虑到位，还是说这颗宝石另有隐情？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像魔法师一样畏畏缩缩。
曾经的他在外面有多猖狂，如今的他就有多迟疑，仿佛一回到家他就变了一个人似的，收敛了放荡不羁的性子，只想在熟悉的故人面前将每一件事做好，那些面对兄弟们的言辞，自然不适合在艾诺拉、在双亲面前出现。
他疑虑重重地回到家里向母亲交了差，却始终放心不下手中的宝石，于是将其拿在指尖端详许久，直到露露醒来惊呼一声：“安德森！你从哪儿找到的澄澈之心？”
“澄澈之心？露露认识这种宝石吗？”
“那当然，这可是收进魔法宝石录的珍稀宝石，传说这种宝石来自东方山之神的纯净之心，所以拥有沟通灵魂的能力，让人与人之间能够真诚相待……”
露露在熟悉的领域滔滔不绝，但安德森已经听不进去后面的话了。
让人与人之间坦诚相待的宝石吗……
他站起身，躲开了想抢过宝石观摩的露露，也不管露露撒娇般的请求，安德森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柜子的深处重新找出了那年成年礼上与花梨交换的短剑。
短剑被放在他所不知道的梨木匣子里面，被保存得很好，匣子里面放满了各种香草，剑也被柔软的兔皮包裹。
是母亲做的吧？
他将灰色的兔皮打开，被宝石装点的剑柄尾部果然还留有一个空位，与手中澄澈之心的形状一模一样。
于是下午的时候他将剑取了出来，拿起老爹的工具，仔仔细细地将宝石嵌进去。
既然这把短剑已经完成了，是不是要还回去呢？
他回过头，发现母亲正慈祥地看着自己，却什么也没对他说。
明早，去找其他人问问吧。
可是明早却有意外来临。
……
“那样的怪物，仅凭你们几个是对付不了的吧？”安德森拿起了老爹的大马士革钢剑，对桉叶他们说：“我也去。”
毕竟他是S级冒险者，即便面对幻想种也能过上几招。他倒是想直接将那头伤害老爹的畜生杀死，可谁也不知道幻想种的真正实力，面对不知情报的敌人是会吃大亏的。
北方的春季来得很晚，在精灵古树的庇护下春风料峭依旧，他们潜伏在新生的灌木丛中，匍匐在在冰冷的泥土地上，这一趴，便是整整一天。
不过大家都很适应艰苦的条件，毕竟狩猎也是这样，一蹲守就是几个小时起步。
这头魔兽很奇怪，嗅觉并没有安德森想象中那样灵敏，他处在视线极限的边缘监视着它却始终没有被发现，换做是影狼的话，即使他处在下风处也可能早就暴露了。
幻想种的优缺点都极端化吗……
直到换岗下来与桉叶并肩而坐时，他才想起昨天的事。
……
“……安德森，你是笨蛋吗？交换短剑就是交换约定啊。喏，给你。”
桉叶将被布包起来的晚餐递给安德森。
“什么意思？”安德森问。
“就是字面意思，谁会在成人礼上将自己的剑随意交换给别人？那可是从出生开始就要陪伴我们一辈子的剑，你不会是在装糊涂吧？”
可是安德森之前真不知道，他曾经从未在意过艾诺拉的传统。剑是这座村落立身之本，在魔兽横行的北方，半精灵们必须用剑来保护自己，失去了剑等同于失去了生命，这是大自然的残酷。所以每个刚出生的孩子才会与短剑绑定在一起，久而久之，这把伴随他们成长的剑便成了代表他们的信物，见剑犹见人，交换短剑便是交换余生。
“我可没答应过她这种事。”安德森撇过了头。
“喂，安德森，你要是敢糊弄过去的话，即使我打不过你也一定要给你脸上一拳。”
只是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还是先吃东西吧。
安德森打开便当布，里面的饭菜不像是自己母亲做的，有些过于精致了。
“这是谁做的？”
“是花梨让我捎给你的。”
……
总之在北方更北的地方发生了很多事，传奇的经历让安德森感到疲惫，但好歹是带着露露安安全全地出来了。
浓雾慢慢合拢，再度将一切秘密潜藏，那个叫理查德的少年也留了下来，决定和他们一起回到威斯顿。在他的帮助下，老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等到再过一段日子，火红的剑胚被锻打成型，放入水桶中一阵滋哩哗啦时，北方短暂的春天也快结束了。
铛——铛——铛——
在白色花瓣飘落的院子里，铁锤与剑身的碰撞擦出火花。
“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了。”
将八角剑首装上去，老爹提起了崭新的花纹钢剑，铁灰色的纹路布满了银色剑身，充满了金属的美感，他转过身将剑递给安德森。
“试试吧。”
安德森接过剑，用双手将它握住，慢慢走到儿时的木偶前，只是一次随意的挥砍便将其拦腰斩断。
“好剑。”
安德森拿着它注视良久，剑已经锻造好了，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成，他也该走了。
晚上，他躺在床上很久都睡不着，靠在床头柜上的两把剑中藏着他的思绪，一长一短，一高一低，长的是老爹亲手为他打造的大马士革钢剑，短的是花梨送给他的装饰短剑。
老爹他们安德森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但是那把短剑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或许别想得太多才是最好的吗？
他该把剑还回去的。
他本打算把剑还回去的，可是花梨那双欲雨梨花的眼睛却让他把已经交还的短剑重新接回手上，是她推回来的，没有说一句话，但坚定的眼神却不容安德森拒绝。
他该拒绝的，半精灵的她正值青春年华，而他却已经老去，也许再也不见才能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也许时间也可以。
依依吾梨，白白其华，其秾蔌蔌，其蕊何发？
一夜花落，满庭春雪。
安德森背上了行囊，与每一个人道别，远远的，他就注意到了躲在梨花树上的花梨，她根本躲不住。
正如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安德森，安德森也不知道该以何种面孔面对她，就当没发现吧，虽然S级的冒险者斥候没发现树上的姑娘怎么也说不过去。
离开时，露露蹦蹦跳跳，全然没有再见的悲伤，走在前面的理查德突然驻足朝后面看去，于是安德森也回头看向了门前的双亲，白发苍苍的老爹与满头青丝的母亲依偎在一起，目送着他们离开。
“我的剑……你没带吗？”
坐在梨花树上的她悄声询问，语气有些失落，声音小到几乎只有他能听见。
“下次吧，”安德森将目光收回，背对着飘雪的树，“下次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带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