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霏霏兮天異清，穆以朝兮神灵雨”……
这是什么声音？
周围环境安静得过分，不知道是不是雪带来的心理暗示，就连踩在厚苔藓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安德森抬起头，望见纯白无物的雪山，那一刻许多思绪划过，却忘了留下足迹。他也不是很在乎，毕竟——自己不怎么信神。
在过去的人生中，他似乎从未崇敬过神灵。记忆里，艾诺拉每年的祭祀他也几乎从未认真对待过，总是在快要结束的时候偷偷溜掉，即使被母亲强行留下，也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地上发呆。
他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人，这些年的流浪与冒险，他只相信过自己和最亲密的伙伴。
每一次战斗都竭尽全力，每一段旅程都小心谨慎，而不是在心中祈祷这次委托能够顺利完成。
听说东方群山的人们甚至连出远门前都要拜祭路神，这样的行为在安德森看来实在是没有意义。
神明，他没见过；天空岛，空闲的时候时有遥望，那座遥远的空岛漂浮在视界的边缘，有时又飘远消失在地平线，倒是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只是远远看着便如此，这也能算是一种虔诚吗？
可如今走在雪山下的溪谷，他却感受到了一股别样的气息，那是与感觉和触觉无关的，直达心灵的感受。
肃穆来自纯白的雪，宁静的山，黑狼族族长古虔诚地走过每一寸土地，就连背后的露露也安静的只能听见她踩过苔藓与雪的沙沙声。
雪山的神灵啊，我歌颂您的纯洁、您的慈爱，若是三月的风来到此地，也会变得轻缓，六月的雨到不了这里，只留下一阵余韵，而十月的雪漫天飞舞，铺就你伟岸的身形。
南方的候鸟还未归来，林中的驯鹿藏匿在松针后面，那高山上的雪水流过碎石滩，啊——雪山的神灵啊，我祈祷着、祈祷着您的祝福能传递凡间，救赎我们——也救赎我，让伤重的姑娘恢复生命之泉，让北方的大地再沐春光，让那个我……也能再去重新面对。
那个懦弱的我，固执的我，愚昧走过十余年的我。请原谅我，一个来自北方的子民，一个远游到快要迷路的孩子。只愿您的余晖照耀到我，施舍我不多的恩惠……
“前面就是女巫的小屋了。”
古罕见地放低声音说道，他把遮风的毛皮兜帽掀下来，露出一双漆黑的狼耳。
女巫的小屋已经很陈旧了，堆砌成墙的原木近乎腐朽，上面长满了灰绿色的苔藓，看上去已经有百年多的历史，直到现在还没坍塌才算得上是奇迹呢。
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古轻轻地敲响小屋的旧木门，等待着女巫的回应，就像当年成年礼的旅途一样。那时候，要不是善良的女巫为他包扎伤口，他说不定早就死在雪狼的撕裂伤下了。
“是谁？”
空灵的女声悠悠传来，似乎就在耳边，又好像在很远很远的雪山背后，叫人分辨不出声音的来源，只是有些过于冰冷了，像寒风灌进衣领，灌进了耳朵、和心。
这种冰冷的感情，有些不妙啊。
安德森不敢多想，很快把这种不敬的心思藏在心底，习惯于左右观察的眼睛也垂了下来，盯着小木门与雪相接的底部。
吱呀——门被拉开。
“有什么事吗？”
那道声音从面前传来，也让众人终于看见了女巫的样子。
纯白的女巫，让人容易把她和雪联系在一起，只是没想到连声音和表情都会如冰雪一样不带感情，雪白的肌肤，雪白的衣裙，冰蓝色微微晕染的白发垂过肩膀，小巧的鼻子根本不是红色鹰钩鼻的模样，清秀的脸上也没有痘痘的痕迹。
——这和传闻中丑陋的女巫完全不一样好吗！
反倒是漂亮过头了，叫人误以为是遇见了雪山的精灵。
“女巫……好漂亮啊——”
只探出一个小脑袋的露露喃喃道，听多了关于邪恶女巫的传说，她原本有些害怕地躲在安德森身后，没想到传说居然是假的！
不想听见露露的自言自语，女巫冰冷的视线也投了过来，看不出喜乐的锐利目光吓得她浑身一颤，赶紧又缩了回去。
对不起收回前言，女巫小姐果然还是好可怕！拜托不要在意我……我很虔诚、对！露露很虔诚的！请您一定不要生气！！！
“那个……女巫阁下……”
意识到女巫恐怕是不喜欢这么多人一齐来打扰，古说起话也意外地磕磕碰碰起来。虽然说他知道女巫本就是这种冷冰冰的性格，但这次未免太过冷漠，让他一时感到局促。
但是老实说，突然带着一大帮人来求助，打扰人家的清居，确实太没礼貌了。
关键是出发前他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只能说古果然还是那个只有肌肉的大老粗，即使成为了族长也还是这么粗心大意，这下可糟糕了。
女巫那双冰蓝的眸子打量着众人，认出了旁边一副做错事样子的古。
“啊……我记得，你是那年的小黑狼吧。”她淡淡地说道。
“是、是的！”古赶紧答应道，“这次来打扰，是有很重要的事要麻烦您。”
女巫的视线扫过去，也注意到趴在安德森背上奄奄一息的半精灵女孩。
“原来是半精灵么……”
她忽然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才终于放下了一直放在门扉上面的手——那本是打算出来看一眼就关上门的。
“先进来吧。”
她如是说，纯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好的。”
听到这几个字古才放心地喘了一口气，一直夹着的狼耳也放松下来，示意安德森他们快进去。
只有桉叶站在外面，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我就守到外面好了，”他说，“人太多，想必女巫小姐也不习惯吧？”
“那露露也……”
露露也不想再面对女巫小姐！
可惜话都没说完就被古一把抓住推进了屋里：还是进去烤火吧，小鬼。
……
小小的屋子里非常温暖，炉火燃得很旺，陈旧的地毯踩上去柔软依旧，各式各样好看的物品装饰满了整个房间，新摘的草药和画卷挂在一起，闪闪发光的琉璃小灯摆放在壁炉上边。
很难将这样温馨的小屋的主人与面无表情的女巫联系在一起。
“把那孩子放在床上吧。”
女巫把壁炉前的椅子拉到一边，打开了小柜子找东西。
安德森轻轻地将花梨安置在女巫的小床上，柔软的羽被上是从未见过的刺绣，却带有精灵族的风格。
他沉默地站在床边，显得太过拘谨了，就连露露最近都感到有些奇怪，自从出了帝国北境，越是往前走越是这样，不过露露什么也没问，她听话地保持安静，只是背对着女巫悄悄往壁炉那边挪动。
好暖和喵~~~
火光照在露露灰色的大斗篷上。
“是生命力的流失吗？”
女巫问道，她取出罐子形状的黑色小锅，在用水魔法装满水后，绕过露露把小锅架在炉火上。
露露一动也不敢动。
“是的，来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古说。
“正好前两天采集了一些雪苔，这次就顺便一起炼制掉好了。”
说着，她没有在意其他人，自顾自地准备材料，然后放进小锅里炼制药水。长柄的木勺搅拌着，看样子要花上一些时间，露露也不知不觉地转过身来，盯着女巫小姐，观摩如何炼制药水。
说是药水，看上去更像是民间医生熬制的药汤，和露露印象中那种纯净色泽的药水相差很大，颜色昏暗，估计是省去了提纯过滤之类的步骤。
也许是炼药的方式也完全不同？
露露不懂炼药，却对难得一见的女巫炼药的方式很感兴趣，甚至忘掉了刚开始对她的害怕。
虽然女巫小姐说起话来毫无感情，但是行为上却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露露好像也稍微了解到了女巫小姐的性格。
不愧是隐居在雪山的神秘女巫！
她这样想着，于是便不自觉地又靠近了一些观察。
“你长高了好多呢。”
女巫小姐说，她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身子的古，现在的他连进门都要半弯着身子了。
“那是当然，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呢。”有了些寒暄，古憨厚地傻笑起来，用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您倒是一点都没变，女巫阁下。”
“是吗？太久了人就会忘记，我都忘记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了。”
她拿出一个小碗，将锅里的药水盛出来，然后端到床前慢慢喂花梨喝下。安德森站在角落里，担心自己会挡到她。
那药水像是有种未知的魔力，不一会儿花梨原本苍白的脸就出现了血色。
“这样就好了，等她醒来，你们就走吧。”
女巫小姐站起身来，安德森和古都赶紧走上前去道谢，而她只是表情淡漠地点点头，便走到小药锅前继续药水炼制的收尾工作。
无非是提纯和保存了，作为恢复生命力的雪苔，那种方便保存的纯净色泽药水反而会削弱一些药性，所以她才会直接把最初的药汤喂给病人喝。
做完了这些，女巫便不再理会山下的客人们，一个人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背对着大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人们坐在床前，守候着病人，安德森把手放在花梨的额头上，确定体温有没有问题，只有露露蹑手蹑脚地在小屋里到处打量。
她在炉边放满各色药水的架子上发现了唯一没有装药水的透明小瓶子，里面有一缕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的银丝。
这是……头发？
总有一种似曾相识感觉呢。
“不要乱翻哦小猫咪。”
“唉？！”
小猫咪？怎么发现的？
女巫回过头，用手招了招，示意露露过来坐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
露露乖乖地走过去坐下，女巫小姐轻轻挽起露露银灰色的头发观察起来，这个动作让露露回想起导师们围着她团团转的场景，那时候的导师们一脸疑惑，美其名曰“在研究”，有股说不来的感受。
“很漂亮的头发哦。”
一直冷着脸的女巫微微笑起来，让露露受宠若惊。
“有好好的保养过呢。”她说。
听着露露也抓起了一缕自己的头发看了看，“好像一直是特蕾莎阿姨和依罗姐姐在帮我打理头发，露露自己只是简单梳好而已。”
“她们很爱你呢。”
“只从梳头发就能看出来吗？”露露微微偏过头。
“对啊，人们只会给自己喜欢的女孩梳头发呢。”
女巫放下露露的发梢，又重新把目光收回到露露不知道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女巫小姐也是会笑的啊，感觉一下子亲近很多呢！”
露露也高高兴兴地和女巫说起话来。
“是吗？”她轻轻勾起嘴角，“太久没有微笑，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有多久呢？”
“……记不清了，应该有很多年了吧，毕竟在这里住了这么久。”
“笑起来才会更好看哦，女巫小姐也是！会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可以给露露讲，露露也可以把开心的事讲给你听。”
“开心的事……”女巫抬眸看向天花板，那里用细线挂着几颗水晶星星。
“肯定会有的吧，”露露说，“大家遇到开心的事才会笑起来。”
“确实呢，前些天有遇见想要见到的人，所以才会不自觉的笑起来吗……对不起小露露，我不是很习惯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微笑，刚开门的时候有吓到你吧？”
“没有没有，”露露赶紧摆手摇头，“是我对女巫小姐不太礼貌才对，我听说……雪山上的女巫是个很邪恶的人……”
“原来有谣传成这样吗？”
“不是不是，都是骗小孩的啦！”
露露立即学会转移话题：“说起来女巫小姐是见到谁了这么高兴？”
“不能告诉你哦，是秘密。”
“呜~秘密啊。”
……
“唔……”
床上传来一声低哼，是花梨醒过来了，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是——
“安德……森……”
“花梨你醒了么，感觉怎么样？”安德森赶紧问道。
“嗯。”
她扶着额头，朝床边一侧看去。
“这位是……？”
站在一旁的古自我介绍道：“我是黑狼族漆黑的古，花梨妹妹，谢谢你之前照顾我的孩子骁和荛，身体好些了吗？”
“谢谢您的关心，我们现在这是……”
见状安德森把花梨扶了起来，一边解释着：“我们现在在女巫的小屋，是她用药水把你治好的。”
花梨的视线越过安德森，注意到火炉旁边雪白色的女巫和露露。
“谢谢您，也麻烦大家了。”
并未完全恢复血色的脸上绽开笑容，似乎是对自己昏倒添了这么多麻烦这件事还有愧疚。
“歇息好了的话，就尽快下山吧，”女巫小姐说，“雪山上的魔法气息，并不适合虚弱的人静养。”
听上去有些像逐客令，不过古和安德森倒是很理解，虽然是不懂魔法的武夫，但是上山的时候他们就感受到了这一点，那股若有若无的威严与肃穆，就算进入了温暖的小屋也依旧能够感受到。
安德森把厚厚的毛皮毯给花梨围好，便打算将她又背起来，虽然花梨也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但虚弱的她最后也只好默默接受。
姣好的脸蛋微红，也不知道是不是药水的效果，抑或是炉火点的太大了？
露露也立马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今天真是万分感谢，谢谢您，女巫阁下。”古俯首朝她致谢到。
“嗯，没关系的，再见。”
她拉开门，送着众人走了出去。
“怎么样？”
立在门外的桉叶肩膀上落有雪花。
“桉叶？”花梨有些惊讶。
“你没事了啊，”见到花梨这么快就已经苏醒，桉叶很高兴，“真是叫我担心，你和孩子们出去采浆果这么久没回来，长老命我带队来找你。”
女巫也走出了小屋，正打招呼的桉叶随即颔首：“真是太感谢您了女巫阁下，这份恩情艾诺拉会记住的。”
“无事。”她又恢复到那副淡漠的状态了。
“那么就此别过吧，再见女巫阁下。”
……
雪山小队就此踏上归途，那晴空而下的雪依旧飘落着，只是越往下走，雪变得越小起来。
渺茫的歌声忽然从远方传来，仿佛水岸旁香草送来的缕缕清香似的。
“河汉之滨繁星，长风归处无云——
芳草被岸右时雪，兰茝晔猗却落烛。
花白年年似，念君不见。不念见君。”
……
山高落雪处，何处有香草？
好奇怪的声音，不像是北方寒雪一带的。
为花梨重新布置好小结界的露露忽然回过头，再看了一眼，那孤独驻足在冷杉下的纯白女巫，她望向天空，直到山巅遮住的天边。
女巫小姐思念的人，会是谁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