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住手！”
再快的魔法也快不过长剑落下的速度，然而电光石火之间，兰斯的攻击被阻挡了，随即落在空处。伤痕累累的安娜莉丝翻开了距离，狼狈地匍匐在地上，左手紧紧按着右手上的伤口，恐惧与不安充斥在她眼中——她已经无力再逃了。
可是她已为高阶魔族，即使身负重伤，求生的本能也会拼命到最后一刻，那魔力淬炼的尖利指甲与尖锐长牙无不在告诉她，“战斗，战斗！为了活下去，去攻击你的敌人！”
就在兰斯打算补刀之时，理查德已经冲到跟前，迅疾的拔剑动作比之最老道的圣骑士都不遑多让，威斯顿精钢短剑径直拦下了兰斯的剑，淡绿的锋利附魔闪了一下。
“理查德，你疯了？她可是高阶的魔族！”
被拦住的兰斯感到难以置信，他大声怒吼，用力压剑，却全部被理查德抗回来。
“你在说什么呢兰斯！她是安娜啊，安娜！公会的安娜莉丝小姐！你认识的啊！为什么……”
“你在想什么！”兰斯打断了他，生气地说道，“最擅长伪装的就是它们，摸摸你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如果不杀了她就会有更多人遇害。快给我让开！”
话不投机半句多，见理查德毫无放弃之意，兰斯再度向剑注入魔力。
附魔——“千斤”。
理查德瞬间感觉仿佛一块巨石压了上来，右腿一弯，膝盖被狠狠压在地上，以至于地面都被压出几道裂缝，疼痛攀着骨头传递到躯干四肢，每一块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快要支撑不住。
这哪里只有“百余斤”？狩猎狮鹫时兰斯对他自己的情报是假的！
沉重的力道让理查德快喘不了气，他紧咬着牙。
“远古沉毅的大地之神啊，震撼山岳的力量之王！赐予我匹敌岩石的力量吧！”
没有岩石附着的加重魔法，这居然是高阶的大地魔法吗？
兰斯万没想到理查德居然在如此情况轻松咏唱出高阶魔法，庞大的力量瞬间与“千斤”附魔相抵，将他的攻击弹开，二人终于拉开了些许距离。
理查德喘着粗气，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膝盖仿佛还在呻吟。
“即使这样，即使她真是魔族……”理查德说，“那也不该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熟识的人下手。”
“太天真了理查德！对魔族的仁慈可是会坏事的！多少先例活生生地摆在那里，你还想说出先审判后行刑的话吗！”
自认识以来，理查德从未见过语气如此严肃认真的兰斯，他怒目圆睁，表情狰狞却又有一番正气。他是教皇倪下亲自授勋的圣十字骑士，是教国人民的守护者，他的职责就是剿灭一切邪祟，可是——
“魔族就注定邪恶吗？人有好坏之分，犬有忠逆之别，魔族里面也有好人坏人吧！安娜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她在公会里过得好好的，你也知道她是一个多么负责、友善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饶她一命？”
“夜族，天生就是以吸人精血而活的，它们当中就不可能有好人，她今天能吸你的血，明天就能是其他人，你怎能肯定她从来没伤害过别人？她可是个魅魔，难道苍耀之塔的大图书馆里没有记载么！她若不汲人精血，根本活不到现在！”
兰斯真想说服理查德这个纯情的傻瓜，一个从魔法学院里出来的魔导士，一个没入过世、不知世间残酷的梦想家，一个同情心泛滥的理想主义者。
“你学魔法学傻了吗！理查德，立刻站开！”
“至少也要给她辩护的权利吧！”
身后，安娜莉丝半跪在地上，不知是无力，还是虔诚的悔过，殷红的血液从雪白的手臂滑落，她低下头低声哭泣起来，六神无主，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对不起，理查德，对不起呜呜……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们，真的，求求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想，我只想简单地生活下去，我的一切、我的所有，我都有好好藏住，怕你们知道后害怕我。可是我……呜……我真的控制不住，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面对安娜莉丝的说辞，兰斯没有丝毫为之动摇，他对理查德说：“别胡闹了，魔族的话是不值得信任的。”
“安娜今天的状态非常奇怪，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不然她不会突然失控做出伤害人这种事。”理查德说，“她已经在这里生活这么久了，从来没有袭击过其他人，这难道不能证明她可以像普通市民一样正常的生活下去吗？如果不信任的话就监视好了，我相信安娜和你认识的魔族不一样，她一定不会伤害其他人！”
“等到意外真的发生时就晚了！”
兰斯有些着急，不想再被理查德拖延下去，今夜的圣哈罗德貌似不如往常般宁静，夜的背景色下隐隐闹哄哄的，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阿尔伯特·德·赛文斯呢？他不应该在照看理查德吗，为什么没有跟来？其他人呢？为何没有丝毫赶来支援的信号？
他心里一横，警告理查德快点儿让开，否则便要采取强硬手段。
“难道教皇倪下会赞同这样的行为吗？”理查德还想尝试说服。
“倪下的想法，我又怎敢言是非？”兰斯有些烦，亮出了自己的武器，“够了！这些善恶对错，就全部交由裁判所裁定吧。”
他提剑向理查德攻击，想要将他手中的短剑打落。本以为以自己骑士的实力，对付一名用剑的魔法师轻轻松松，却没想到理查德单纯的剑术毫不逊色，实在叫人惊讶于他精湛的技术从哪儿学来，对剑的掌握堪比握剑四五十年的老战士，竟让兰斯占不到优势。
一直想进行却没有机会的切磋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展开，这是两人都没预想到的。
兰斯一道横斩，持短剑本就在攻击距离上有劣势的理查德后仰躲过，明明完全避开了斩击，却有一道光芒闪过，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细细的划痕，凝聚出一滴血珠。
这是？！
意识到不对的理查德立即掷出手中的短剑，后跃拉开距离。
兰斯迅速将投剑挡下，而剑上的淡淡光辉也暴露在理查德眼前，明黄色的铭文依序亮起，构建起光元素的特殊附魔。作为圣骑士的兰斯熟练掌握光与大地两种元素，为了对付各类恶魔，他的剑上自然有光之附魔，让剑锋长了整整一寸。
兰斯果然藏招了！
理查德取出背后的赤金之月，未待他做好准备，兰斯马上瞅准时机向一旁毫无防备的安娜莉丝袭杀而去。
面对实力远超自己预估的理查德，兰斯没有丝毫保留，一个大跨步便来到安娜莉丝跟前。
“兰斯！小心！”
就在兰斯即将挥剑的时刻，街道尽头传来搭档阿尔伯特·德·赛文斯的提醒声。
什么？
来不及反应，方才二人交手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安娜莉丝身上散发出阴翳的气息，一道猩红的魔法迅速从侧后方袭来。
“嘣——”
这道魔法犹如鲜艳的血花绽放，让兰斯失去平衡，滚落到街角，狠狠地撞到石墙上。
“咳！”
若不是背后盾牌和固有的瞬发防御魔法，恐怕这道魔法会要了兰斯的命。
什么情况？理查德回头看向侧身的楼顶，一道漆黑的身影正笔直地站在屋顶，猩红的魔力甚至还残留在他手上，尚未消散。
他不是人。魔力感知如是告诉理查德。
然而魔法的主人却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只见他轻轻一握，那命中兰斯的魔法便扩散开来，散作魔力尘埃弥散在周围的空间中，随后马上逃走。
紧跟其后的德·赛文斯骑士见兰斯没有大碍，一个猛跳，借助小巷狭窄的两面墙壁和突然出现的土元素构造物迅速爬上房顶，追击而去。
与此同时，在其他街区，在外的圣十字骑士团成员们都遇到了些麻烦。
“……你是说，枢机卿以倪下之命要求彻查全城？”圣骑士摩尔和他的搭档罗杰斯看着对面拦住去路的圣骑士同僚，质疑道，“大教堂区的防备怎么办？”
“血十字的部分成员已经奉命集中到圣哈罗德，大教堂的部分防务也交给了紧急抽调的金十字负责。”
摩尔与罗杰斯对视一眼，他们感到有些奇怪，没想到高层对这次的魔族夜袭事件如此重视，他们心中憋着一股气，他们的副团长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虽然在程序上奇怪为什么不交给集结过来的血十字骑士团，但能亲自搜捕袭击副团长大人的凶手正合他们的意愿。
……
“锵——”
千斤附魔的斩击沉沉落在金色的魔剑上，发出巨大的清响，剑身的剧烈震动传递到手臂上，让理查德的骨头感到一阵酸痛。
“不愧是古代的魔法剑，换作其他武器都该被折断了。”兰斯自认为这一剑已经是他最沉重的一击了。
理查德交换持剑的主手，甩甩手以缓解麻痹之感。
他有些分心，与兰斯交手时时刻注意着安娜的状况，发现她低头半跪在地上，沉默到有些异常，之前的血色魔法貌似有问题。
“安娜。”他不敢放弃与兰斯的对峙，尝试叫她，“安娜！你没事吧？”
见安娜毫无反应，理查德着急起来，他退到安娜身边，赶紧单膝跪下查看她的情况。
在对面，兰斯冷峻的脸早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以审视的目光静静看着理查德检查安娜莉丝的状况，依旧保持着战斗状态。兰斯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现在的安娜莉丝很危险，可理查德却是一个不容易说服的人，那就让他亲自检验好了，让他亲眼看看自己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一旦有异变，兰斯便会毫不留情地挥剑阻拦，因此他始终保持在不超过五米的位置。
安娜佝偻着身子，脸色痛苦，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情绪，浑身像被千万只蚂蚁爬过，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处毛孔都在贪婪地吸食空气中同族的魔力，欢呼雀跃地催促她赶紧落入夜的怀抱。
理查德想扶住她的肩膀，却被安娜很快拍开。
“不要接近我，理查德，”安娜几乎是叫出来，“我怕自己控制不住。”
察觉到是周围魔力惹的祸，理查德立即着手勾勒魔法阵，哪怕做不到将周围的异常魔力全部收集，也要将它们吹散开去。
很快一道斥魔的小结界形成，它小到几乎只能包裹理查德和安娜两个人，却刚好能将散落的魔力推走。
“啊啊啊啊——”
安娜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她保持着跪姿，头磕在地上，将额头重重抵出了血。
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
脑海中的回响一刻不停。
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就不会难受了，放弃吧？
安娜……安娜莉丝，这不是你的错，是大公的错，没错，是他的错，所以没办法啊……
接受吧……接受吧？全都怪他，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办法反抗大公的意志。
即使犯错也有理由，这不怪你，安娜莉丝，呐？去吧。
去吧，想去吗？过来吧，安娜莉丝，只要过来就不会难受了，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都不用想了。
安娜莉丝，安娜莉丝……
可是……会死吧？
怎么会死呢？感受你的力量吧，你可以杀了他们所有人。
不行！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做！
在安娜莉丝的心里住着一个恶魔，每到晚上便会苏醒，那是另一个自己，妖艳美丽，暴虐残忍，玫瑰红的眼瞳摄人心魄，洁白的贝齿轻咬红唇，充满诱惑与危险，但如此风华绝代不是安娜莉丝想要的。
“你太懦弱了！安娜莉丝！”
她发了狂般掐住安娜莉丝的咽喉。
“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你！”
这股原始的杀意让安娜莉丝感到窒息。
“交给我，交给我！快把你的身体交给我！”
来吧，来吧！在夜的温柔乡里，在肉体与血的交织中！
“可是……”安娜莉丝低声呻吟，“……杀人是不对的。”
没错，那是在一个午后，她跪在忏悔室里，一缕阳光透过天窗落在她身前，慈祥的神父用圣水在她额头上画上十字。
“迷途的羔羊啊，你若虔诚忏悔，过去的罪便用余生去赎，慈爱的母将予你以宽恕。”
她很悲伤，因为圣水是专门用来对付恶魔的，像她这样的人会被接受吗？
可是想象中的刺痛并没有从额头处传来，安娜莉丝很不解，神父轻轻将手放在她的头上，赐她以女神的祝福。
“你也是神的孩子啊，安娜莉丝。”
而圣水永远不会伤害神的子民。
贴在地面的额头传来痛觉，淡淡的十字浮现微光，让安娜莉丝重新恢复清明。
没错，她已经发誓再也不以伤害他人而活了，她已经决定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了，明明经历了这么多，即使别人不同意，哪怕连自己的本能都不同意，她也绝不能妥协，她要活下去，不能辜负拯救自己的神父，不能辜负所有对她怀有善意的人。
十字的光芒柔和温暖，却让心里的那个她如触闪电，尖啸着松开了手。
“再见了，”安娜莉丝对她说，“……再也不见了。”
“安娜莉丝，安娜莉丝！你在干什么，不要抛下我！”
她疯狂地追逐，却在心的距离下离安娜莉丝越来越远。
“安娜莉丝，求求你！不要丢掉我——”
她尖叫，她跳跃，她尽乎癫狂地撕扯自己，那副美丽的皮囊变得丑陋万分，像瞬间衰老了几百年，像一具僵尸。
“安娜莉丝——我恨你！我恨你！！！”
如风，瞬息千里。
耳畔掠过风啸之后，一切都变得宁静。
当安娜莉丝回过神时，她正双手掩面，柔和的魔法气息从肩头传来，轻柔温暖。
她缓缓抬起头，入目第一眼便是神情专注的理查德，他在为她使用宁神的魔法，白发的少年面带疲意，但那双漆黑的眸子却在看见她抬头的瞬间发出光来。
啊……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