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西都带齐了？”
“嗯，应该没什么遗漏，也不多。”
理查德将一本精装的硬皮册子放进了箱子，他的手提箱并不大，所装不过三两件衣服，两本薄书，以及一个小药水匣。
“这是什么？”艾先生指着精装册子问。
“我的日记本。”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艾先生笑道。
理查德也笑了笑，说：“记点儿生活中的琐事。”
写点儿东西，留下些痕迹，好像自己才在这个世界来过。
“你不会笑话我吧？”
“不会，挺好的。”艾先生摆摆手，看着理查德有些欣慰，“你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身体也壮实了不少。”
“说的好像您以前真……”
……见过我似的。
理查德顿住了，他想起那天被意外打断的话题，于是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都说憧憬是距离了解最远的一种感情，他对艾先生是不是这样呢？
艾先生是一个转生的人，或许是出于意外才来到这里，与自己截然不同。
理查德整理好箱子，将其郑重地关上，金属扣发出“咔”的清脆声响。
“准备好了就出发吧，你那两匹马就拴在门口，商会的人天没亮就送来了，用来远行正好。”
理查德点点头，拎起箱子走出门去。晨光洒在石板路上，罗斯伍德家窗台的绿萝又显绿意，马匹轻轻喷着鼻息，鬃毛在初春的风中微动。他将箱子绑好，动作利落，而艾先生则简单许多，除去身上的衣物，所带不过一剑一药包而已。
“没有其他需要道别的人吗？”艾何塘问。
“嗯，已经和罗斯伍德夫人说了，她会转告大家的，凯琳大概还在睡觉，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此去经年，不好好说再见的话可能会被怨念哦？”
“哪里有？一个冬天而已，大家很快就会把我忘记吧。”
“普通人的时间没有你想的那样长，你也一样，不会跟我在南国待一辈子。”
“那就让大家怨念我吧，说不定会记得更久一点？”
艾何塘摇摇头，牵着马走在了前面——除了教国钦定的骑士，城内不许骑马。
主干道两旁的码头上人头攒动，今天的圣哈罗德市集依旧热闹，那日的细雪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痕迹。人们交头接耳，讨论前两天巨龙出现的事，伟岸的身躯破开云层，连雪都停止了，简直与神明无异。
可在这热闹当中却又透露出紧张。
“嘿！听说了吗？北边儿的帝国打起来啦！”
“真的假的？我听说新皇帝很暴戾，所有违逆他的贵族都被屠戮了。”
“可不是嘛，所以贵族们发动叛乱，就是要把他推下皇位，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喂，你们在胡说什么？新皇帝可是百年难遇的贤明之君，这分明是贵族们为了一己私欲才叛乱的。”
“难道说戍守北境荒原的奥克兰公爵也是为了一己私欲？别开玩笑了！”
就在舆论一片火热之际，一张张新鲜的告示被贴在了码头的公告栏上，人们簇拥而去，看见上面征讨魔王的消息，很快开始欢呼雀跃，将帝国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
“万岁！愿女神赐福！”
在圣哈罗德的八座城门，不断有新的队伍涌入城中，骑士团擦得铮亮的铠甲与人们热切的目光相互交错，人人都因教廷征讨魔族的告示雀跃不已。诸多王公的使节骑着高头大马步过街头，宣誓将与教国共进退，一同出兵剿灭魔王之种。
王国诸侯，自由城邦，甚至还有打南方远道而来的共和国大使。
“征讨……魔族？”理查德听见人们的话语，不禁忧心忡忡。
战事一起，生灵涂炭，人们能战胜拥有魔公子奥古斯汀这般强者的魔族吗？
“又是一场魔王战争，看来这世道又要乱起来了，”艾何塘看着激动的人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幸好我们回南边去，估计是影响不到。”
理查德看着疯狂的人群，陷入沉默，良久，他转头问艾何塘：“话说三百年前的那场战争也是从魔王战争开始的吧，究竟是怎样的战争，才会让历史都为之断绝呢？”
“那都是人们贪婪的错——不对，有一半也算是我的错吧，不该把有些东西教授给这边的人们，让文明的跨步太大，也让他们被越来越强大的魔导科技蒙蔽了双眼，以为自己能够征服世界，征服自然。”
“这里面还有您的事？难怪会有天空船这种造物。”
“算吧，我告诉他们的知识就像一颗种子，本是无心栽下，却成长为了一棵谁都控制不了的参天大树，在存在魔力的世界，这股力量是会招致毁灭的。就比方说圣哈罗德所在的这片低地吧，多么标准的环形低地啊，说不定就是当年魔力爆炸留下的遗迹。”
“这么夸张？”
理查德惊讶地瞪大眼睛，圣哈罗德盆地方圆数百里，即使是威力最强大的核弹也无法做到改变这么广的地形吧？
“想到哪儿去了，这不过是我猜的而已。”艾何塘笑看他一眼，继续说道，“勇者杀死了魔王，然后人们又蜂拥而上杀死了勇者，为了争夺勇者的遗产而大打出手，最后同归于尽，故事大概就是这样平平无奇。”
平平无奇？理查德表情古怪地继续问道：“即便当年有威力如此巨大的武器，也不至于让历史中断吧，就连天空岛的图书馆都没有记载，那不是战前的遗迹吗？”
“那是因为历史的记忆死了。”
“历史的记忆？”理查德没听明白。
“代表历史与智慧的记忆死了，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只有象征智慧的书被彻底毁灭，才会使全世界的历史书全部变成空白。”
艾何塘摸了摸腰间的药水包，怀念道：“智慧的主人是我们的伙伴，我腰间的药包便是他曾经送给我的礼物，以空间法则可以收纳百瓶药水的挎包。世间现存的神器大多出自他手，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制造师，也是最伟大的学者，他手中的圣书可以查找世界上所有的知识，所以人们都叫其智慧之书。那本书就同星神剑一样是世界的一部分，星神剑折断则星空会失去色彩，而智慧之书被毁灭……我不敢想象，这恐怕就是历史消失的原因，而这也意味着智慧之书的主人已经死了……”
但历史并非不复存在，它永远存在，并且会继续书写下去，它存在的痕迹和留下的影响也无法被彻底抹除。
“既然如此，像艾先生您这样知道历史的人为什么不把它们重新写下来呢？”
“大抵是有心无力吧，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司马迁和班固，也许以后会出现这种人物。”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最困难的永远是第一步，我觉得只要开始动笔去写，就总能写出来。”
“太理想主义了，理查德。生活可不是你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拿最简单的来说，时间精力也是不够的。一个远离战场几十年的老将军，再叫他去战斗是万万做不到的，别说战斗了，就说学习吧，让一个工作十几年的成年人再去准备高考，他也是学不进去的。”
“那是因为他没有认真学习吧……”
事在人为，理查德的大道理艾何塘知道，他摇摇头说：“就这样吧理查德，以后你会明白的。”
叹息，其实他早就是个垂暮的老人。
穿过热闹的人群，通过圣哈罗德雄伟的主城门，白色的桥下圣里尔河平静地流过。
出了城门，便可以乘马。理查德翻上马背，对于骑马他已不再生疏，可以独自骑上去慢行了，虽然跑得太快还是可能跌落下来。
艾何塘也跳上了马，轻夹马腹，温顺的挽马便缓慢向前行走。
两人沿着河岸的官道前行，马蹄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
理查德忽然在路边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即使穿着宽厚的斗篷，也依旧遮不住她走路时的习惯。
“安娜……莉丝？”
斗篷下的人全身一震，回头看清理查德的面孔后才松了一口气，半掀起兜帽与他相认。
“抱歉，突然不告而别……”安娜怀着歉意，垂眸苦笑道，“但是圣哈罗德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所以才会听弗雷先生的建议离开这里。”
但是很快她也发现了理查德二人的行装。
“理查德也要和艾先生一起离开吗？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会让你也被骑士团通缉……真的很对不起，那天咬了你……”
“没有的事！”面对安娜的道歉，理查德赶紧摆手表示没关系，自己也并没有被通缉。
理查德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好人，安娜早就知道了，她再次对理查德表示感谢，然后转向艾何塘鞠躬道：“对不起，艾先生，辜负了您当初的好意，我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如今连这里也待不下去了。”
以康斯坦丁的性格，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有考虑接下来去哪儿吗？”艾何塘接受了她的歉意，问道。
“我不知道。”安娜茫然地摇摇头，“但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想回到魔族领。”
理查德提议道：“要不然去威斯顿吧，那里是一个很包容的地方，只是教国要发动魔族征讨，不知道还合不合适。”
他有些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不妨去艾灵兰海看看吧，”艾何塘说，“如果还没有发生改变的话，作为女神圣地，艾灵兰海欢迎所有没有恶意的人，只要通过守护者们的考验，即使是夜族也能够在那里定居。”
听到艾先生的话，安娜抬起头眼神一亮，但又很快黯淡下去，她有些担心，害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担忧，艾何塘说：“我见你这次的意外完全出自魔族的秘宝，只要好好修行，将其彻底掌控，甚至有机会触摸到四方界限。”
理查德也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剩两瓶安神的药水，赶紧将自己的旅行箱打开，把药水送给安娜。
“谢谢，如果今生还有机会再见，妾身一定报答。”安娜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还是将魔族的自称收好吧，以免被有心之人听见，山高水长，我们有缘再见。”
艾何塘招招手，示意理查德跟他走。
理查德骑马跟了上去，又马上回过了头：“安娜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至少准备匹马什么的。”
从圣哈罗德到艾灵兰海，骑马都要好几天呢。
“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安娜压低了帽檐，“骑马出城太显眼了，弗雷先生在郊外的驿站帮我准备了马匹。”
“哦……那我走了。”
“嗯，再见。”
再见了，圣哈罗德。
……
理查德望着远处逐渐模糊的城池轮廓，开口问道：“艾先生，我们要怎么走？”
艾何塘拉了拉缰绳，让马儿放慢脚步：“我打沿湖那条路而来，回去就往东南的艾灵兰海吧，事情都解决了，可以悠哉地走都市联合，看看那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然后经过共和国的东部回沼泽。”
“幸福嘛……于我而言，能给自己放长假，舒舒服服的看遍世间风景，就很放松。几百上千年过去了，我早就和这个世界完成了和解，如今只想过好每一秒。愿你也能在旅途中与世界达成和解的契约，这便是旅行的意义。”
马蹄声再次响起，两人并辔而行，晨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延伸到时间的尽头。路边的野花随风摇曳，不知名的鸟儿从头顶掠过，这一切都被理查德默默记在心里，或许直到倦鸟忘了归期，风声没过蝉鸣，他在这个世界的旅途才会到达终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