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感受不到绝大多数的东西。
该死。
我在森林巡视魔物,可是契约突然断开了,接着魔力停止了供应,我先察觉到身体颤抖,逐渐变得僵硬,然后呼吸渐渐消失,最后我突然流落到一片荒原似的漫无边际的虚无里。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魔女大人又休眠了吗。
我不安地想着。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魔女大人是我存活于此的媒介啊。
也许有种子落在我指尖下的土壤中生长,也许雨水穿过我头顶的树盖正往下滴落,也许松鼠从我身旁捧着松果匆匆而过,也许青苔爬满了我全身每个角落,而我正在腐烂。
嗯,也许。
这是我想象的一幕。一个人如果还有意识,却无法逃脱泥沼一样的黑暗,那她除了想象还能做什么呢。连想象都不做的话,是真的会腐烂成为一个疯子的。
我除了等待,等待魔力自发进入我的身体,其余的无能为力。
直到某天,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焦急地喊:“小心!”
小心什么呢?我变得更焦急。我太想了解外面的世界了。
我企图掌控身体,自然失败了。失败的滋味让我瞬间冷静。
我等待。
没有回应了。
呵,是我的幻想吗,我是孤独的,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好像不是幻觉。
真的有人。
他背起了我,带我淌过潺潺溪水,带我跨过层层群山,替我拂去头顶的红叶,替我遮住如注的暴雨,为我描绘皑皑白雪,为我感受绚烂彩霞。
这份恩情,我记住了。
所以,在他屡次遭遇危难时,我宁愿消耗心况,也摘下左肩的手枪从容不迫的开枪。
我觉得魔女大人大约是死了。
我是她的家人,她绝不会舍弃我这么久。
我是为了魔女大人而生的,心里油然而生了死的念头。
活着时,不要太容易去死,将死时,却又忍不住想活。我是这么一个卑鄙的人。
毕竟魔女大人说我的心况趋近于湖水的灰褐色。
这个男人为我做的一切我能感知到。所以,我替他去死也并无不可。
如果啊,我是说如果,我敬爱又尊崇的魔女大人,您真的只是在休眠,而且恰巧休眠得比以往都久,您珍惜的家人实在抵不住孤独的折磨从容去死的话,那您也不要怪罪于她。
我从裙子下掏出了一把长枪,握着长枪的手因为兴奋又或者是无力默默颤抖,灌输魔力,我没有开口,按照礼仪,我是该向这个可怜的小虫说明我的身份。
我应该骄傲的告诉他:“永恒魔女麾下第一魔女——嫉妒魔女爱丽丝·阿尔莎·克瑞斯缇娜向您问好。”
但是魔力实在是捉襟见肘,光是端着这把我心爱的魔导枪,就已经花费了我积攒的几乎全部魔力,我毫不犹豫把我的心况化作魔力注入了枪中,扣下扳机。意识瞬间模糊了。
碰的一声,这只小虫成功下了地狱。不知道他和那些该死的人类见面时会说些什么。
男人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我勉强看他一眼。
是他。
这真是生为了他,死也为了他。
我没死。
但也和死差不多了。
我足足休眠了几十年之久。久到这个男人,我苦苦守候的男人,他再次藏匿在时间的缝隙里。
魔女不死,人类短命。
我只记得,他日复一日地照顾我,然后在某一天里,我再也感受不到他。
又陷入了黑暗和虚无。
又陷入了等待的诅咒。
等吧,我不知道我除了等待我还能做些什么。
魔女大人,您能听到爱丽丝的祈祷吗。请听听您卑微的信徒的愿望吧,她希望您的身体尽快康复,希望魔力重新回到它主人身边。
私心里,我还想与他重逢。
时间毫无意义。在这里,你可以把一秒拖的无比漫长,也可以把一年当做一分那么短,没有人会指责你的毫无规则的数数。这里本身就不存在时间啊。
不知已过去多久,我确信我真的和青苔一同腐烂在泥土里,化作小花小草的养料,我仍然感受不到绝大多数的东西。
我的意识在这片虚空飘了多久呢,久到我连思考的能力都快要消失了。
突然,有道声音出现了。是少女欣喜的欢呼。
“这样,也许就没问题了。”
“嗯,好像这里构造失误了。”
“呃,魔法阵的魔力自发计算错误了。”
她一直自言自语,说着有关魔法的事情。似乎是有关造物的高等魔法。
那样高深的魔法,是只有魔女大人才能熟练掌握的。即使是我,魔女大人的直系血亲也只会造物方面的五相转换。
我好奇,她是谁,为什么会懂得这种魔法。
同时我也担忧,这类魔法被魔女大人记录在笔记上,人类来不了这里,类人种也不会来这里,她是某个我不熟悉的女仆吗,又或者她是敌人,魔女大人会怎么样呢。
太多疑惑了,让我的思维重新活跃过来。
又无声了。
我失望地猜测,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谁能有魔女长生呢。
安静——
我沉睡着。
忽然,在这一片黑到极致的幽深中从极远处迸裂开一道光,像一块幕布正被撕碎,这个世界——我的舞台它又摆在我眼前。
首先入眼的是一只手,白皙小巧,张开着朝向我还未收回。手的主人是一名花季少女,她的容貌不是人类可比的,正一脸探究的盯着我。
身体很僵硬,我无法转头,于是仅动用眼珠朝少女两边各自瞟了几眼。
这里是一个大厅,落地窗都被窗帘遮住,没有一丝光透进,墙壁两岸的烛火无力摇动着,绽放点点光华,我脚下躺着一个烛台,摇曳着冰冷的烛光。很古朴的陈设,带着厚重的历史气息。
记忆一下子苏醒,脑海中一阵闷痛,像被人用棍棒在后脑勺重重一击。
我皱起了眉头。
我想起来了,这里是城堡的舞厅。
兜兜转转我竟然回来了家。
我应该感谢她吗。这名少女?
“坏掉了?”少女收回手。而我听出了这是那个研究魔法的声音。
我能醒来自然是因为契约。
我开始贪婪地吸收从契约那处得来的庞大的魔力,然后试探性地动了动指尖。
现在的气氛一定非常恐怖,昏暗的房间内,一个漂亮的不像人类的少女的手脚剧烈地抖动,像是电视里那种玩偶活过来的画面。
这名少女却一点也不害怕,还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我从我身下的宝座上站起来,向前一步,机械地行礼。
我听到我的声音在这岁月里沧桑的不像话。
我说:“永恒魔女麾下第一魔女——嫉妒魔女爱丽丝·阿尔莎·克瑞斯缇娜向您问好。”
“爱丽丝?阿尔莎?”少女读了一遍。
“是。”
“感觉身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我不太明白她的原意是什么,活动了身体后,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女士,一切安好。”
少女点点头。
一时陷入了寂静。
“你应该称呼我为主人。”少女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说道。
我冷冷地回答:“我的主人只有永恒魔女大人。”
“我是她的子嗣。”
少女一句话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魔女大人的子嗣?这怎么可能?不是说魔女因为受到诅咒而失去了生殖能力吗。
“你的契约一端是我,这是最好的证明。木偶必须依靠魔女生存。这点我不用强调吧。”
我闭上眼睛,感受体内魔力的丝线,发现一端竟离我无比相近。
确实是她,是这个少女,她与我重新签订了契约。
可是,我原来的契约呢?魔女大人呢?
为什么是魔女大人的子嗣与我签订契约?
“你的表情很疑惑。你是在奇怪我母亲去哪里了吗。”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猜她死了。我还是婴儿时,就被扔在这个城堡。还好魔女只要有魔力就能活,万幸我没饿死。”
“我翻了翻这个城堡的记载,才发现这里是魔女之家。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我就开始学习魔法保护自己。我始终想弄明白我的身份,我有个模糊的猜测。你是我试验的对象,只要我成功了,就证明我真的是她的子嗣。”
若是别人几段话就想让我相信她是魔女大人的子嗣,她的骨灰已经被我用来施肥了。
可是我真的不得不相信。
木偶与木偶之间是无法相互签订契约的,因为木偶无法自发的向外吸收魔力,而木偶依靠魔力存活。
木偶的契约人必须拥有极高的魔力储存量和回复力,以及有关造物方面的高等魔法知识。
这些都是只有魔女大人具备的。
从小生活在城堡的少女,不老不死,魔力惊人,知识丰富,容貌过人。
哈,即使再惊讶,我不得不承认这名少女有做子嗣的资格。
“抱歉,我实在无法称呼您为主人。我的现主人是永恒魔女大人。”
“随便吧,”少女挥了挥手,“我觉得她是死了。”
“请不要那样说,即使您是魔女大人的子嗣也不行。”
少女不屑的冷笑:“很快你就会明白的。这座城堡荒芜到超出你的想象。”
“顺便请给我一个称呼您的名字。”
“乐芙儿·阿思德·克瑞斯缇娜。你喜欢哪个叫哪个,无所谓。”
少女说完伸了伸懒腰,转身就走。
“阿思德大人,您需要我向您介绍城堡的陈设吗?”这是客套话,一个女仆无关紧要、完全不走心的常见句。
“你觉得你比我更熟悉这个城堡吗,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千年了。”少女落下这句话后,身影不见了。
而我愣在原地。
几千年?我跟在魔女大人身边才一千多年。魔女大人居然会不管沉睡的我,放我在外面几千年。魔女大人的身体在我休眠之前就已经很差了,甚至到了动不动就休眠的程度。
本来我以为这也是一次短暂的休眠,没想到,物是人非,已经过去几千年了。
那么魔女大人呢,她身体不好,我开始相信阿思德的话了,也许魔女大人真的死了。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作为假魔女活着的意义就是魔女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