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那轮苍白的皎月,仿佛被画笔描上了一层寒薄的暗红色,随即天空铅云密布,遮住了这仅剩的月光。
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广阔大厅内,由无数镜面巧妙的分割成了各个区域,如同华美至极的镜面迷宫。无暇的大理石地板上雕着象征高贵的花纹,高悬于穹顶的水晶吊灯映起迷乱的色彩。
随处可见的精美纹饰,无处不在的银甲护卫,被微风卷碎的氤氲香气,似乎所有地方都在诉说着此地主人的尊贵。
可大厅内的环境,却又与这个摆设大相径庭。
空气中浮动着男人们的浓烈体味,放置了很久的熏香味,潮湿的霉味和腐烂的臭味……以及已经融入空气中的血腥味。
带着各式面具,身形笼罩在黑袍当中的人们,如一片翻涌的黑影,穿行在这镜厅中。欲望混杂在一起,隐藏在面具背后,灼热的眼神却仿佛能将人洞穿。
由魔纹石铸成的擂台高高垒起在中央大厅里,一个衣不蔽体的健壮男人压在另外一个消瘦男人背上,意图将对方的右手撕下。瘦小男人无力反抗,唯一能做的,只有将目光瑟缩着投向看台上的那一片黑影。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人活活扣下,空洞的眼眶内涌着血水;唯一健在的左眼,也已经几乎不能睁开,半睁的眼眸中交织着无法言明的颜色。他的眼中倒映着看台上疯狂的人群,霓虹色的灯光下人们正高呼着狂乱的话语;他眼里看见却是,被战火毁灭的家乡,硝烟弥漫的村庄。
雄壮的男人就像撕扯破布娃娃一样,将他身下的物体撕扯成一片一片,鲜艳的红色染满了整个擂台,残肢断片四处飞舞。
这如地狱一般的诡异场景,却让人们再次亢奋起来。他们发出如野兽般的高吼,不遗余力的给魔鬼喝彩,给这地狱献上赞美。倒不如说,他们才是真正的魔鬼。
这里便是法外的乐园——亚特兰王国境内现存最大的秘密市场‘财富之荣耀’。
不管是奴隶也好,违禁品也罢,从鬼蜮群岛捕猎而来的危险海兽,到万里雪域的不融之冰,甚至是无尽裂渊中的珍惜素材,但凡是不合法律的,都能从此寻到踪迹。
这座屹立了数十年的黑市,就像跗骨之毒,牢牢的盘踞在王国的命脉之上。隐藏在这背后的庞大利益链,层层叠叠,如乌云压境,令人绝望。
此时,乌云忽然露出了缝隙,纤柔的晚风拂开了如墨般的厚重云层,随后一束清丽的月光刺了进来。
银白色的长发如银河般洒落,带着群星的色彩。白色的少女踏破一摊死水,从门口走出。
白到发冷的肌肤带着些许病态,纯白的衣裙上点缀着金色的繁复花纹,漆黑的长靴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隐藏在面具背后的淡金色眼眸中透着睥睨的色彩,宛若秋日夕阳下暗涛汹涌的海面。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这里就是她家中的后花园,这里的污秽与喧嚣与她无关,就如从另外一个世界抵达的纯白天使,散发着不染尘埃的美丽。
大厅中的喧嚣逐渐短暂地安静下来,笼罩在黑袍的人们看着闯入这个世界的银白身影,耀眼到有些刺目。
直到她优雅地穿过甬道,镜厅的招待侍者才如梦初醒一般反应过来,连忙谄媚地迎上。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少女身后还立着一位黑色短发的纤细身影,如随行之影。
精心装饰着金色纹路的面具随意地戴在面上,浑然一体的黑色贴身甲把她全身包裹着。瑰艳的酒红色从双眼散发而出,足以让人想象舞会上她的卓绝身姿,可是在漆黑的晕染下,却更像一团燃烧着的烈焰。
随后议论声便如潮水般散开,他们本就都是游走于法律之外的亡命狂徒,此前只是惊讶,狂乱的组曲依旧继续。
人们议论着,调笑着,纷纷猜测这是不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跑来这种地方寻乐子?亦或者是想买几个可爱的男孩子回去当房中玩物?又有人反驳道,会来这种地方的女人,莫不是想尝尝兽人的滋味吧?便又爆发了一阵放肆的哄笑,空气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只有隐于高台幕后的管理者,眉头紧锁,这头银发让他联想到了一些极为不妙的事情。男人唤来亲信,让亲信带着几个好手前往周围探查。生性多疑的性格带来了浓郁的焦虑感,那银白色的身影就如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只能默默祈祷事实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糟糕。
而少女好像完全没在意自己的带来所掀起的波澜,甚至不屑于多看一眼迎上来的侍者。她缓缓开口,声音如幽静的寒泉。
“带路。”
这话却不是对侍者说的。她身后的黑色身影跨步向前,挺身立直,攒紧的右拳重重地锤在胸口,敬了一个标准的帝国军礼。
“遵命!”
中气十足的嘹亮女音回响在镜厅内,像是阴云中的雷鸣。
如平地惊雷,为何帝国军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又是何人需要军人随行。人们的议论声再次炸开,猜疑声不绝于耳。有些人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恐慌如海啸般将他们吞没,慌乱地偷偷向偏门挤去。高台上的男人眉间的阴云越来越深,他习惯性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丝毫没有发现酒杯里早已空无一物。
银白少女一路走过,黑色的人群纷纷自行给她让出一条通路,形成了一股奇怪的景象,像是手无寸铁的村民们在躲避穷凶恶极的强盗,又好似黑海都在一分为二为她开路。
但少女的心境却并不像表现出来的如此平静。
女人被带走时发出的哭喊声,男人瘫倒在血污中发出的痛呼声,黑袍人尖锐的咒骂声,小孩高昂的尖叫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向她叙述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或是血水,或是泪水,亦或者是别的什么液体,纷乱地落在地上,形成了比泥泞更肮脏的污秽,酝酿着欲望里最深沉的罪恶。
少女低垂着眼眸,瑰丽的金色眼眸里交错着复杂的色彩。这一切,不是她的责任,却也的确是她的失责。
这时,前方突然发生一片骚乱。
只听得一声爆吼,一位浑身是血的黑发年轻人居然挣开了枷锁,跌跌撞撞的向前方冲去。原本嵌入锁骨的巨大锁链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两道可怖的伤口,如被野兽撕咬。贯穿双脚与双掌的镣铐被活生生挣开,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长痕。与其说是他挣脱枷锁,倒不如说是他几乎被枷锁撕碎。
他就这样无畏的向前冲去,尽管他双手被撕裂,每一步踏出都是足以淹没理智的痛苦。他的双肩无助的耷拉在两侧,肩胛被蛮力扯断,仅靠着皮肉和上身相连,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落。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染下一条殒命之路。
周围的人们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人前去阻止,更没有人前去帮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男人马上就是个死人了:他已经没了手,双腿几乎报废,也没法做出任何攻击行为。
终于,男人踉跄着冲到了他的目标前——单手抱着一名昏迷黑发小女孩的银甲守卫。银色的铠甲折射着寒冷的色泽,守卫没有走动一步,右手却已搭在直剑的剑柄上,嗜血的目光紧盯着前方的男人。
可是,还没等守卫出剑,当男人冲到他身前时,支离破碎的身体便再也支持不住,无边的疼痛破坏了男人对身体和平衡的掌控。扑通一声,黑发男人身体前倾的跪倒在了护卫脚下。
他艰难地想蠕动着身体,四肢百骸却不听使唤,一动不动。黑暗与疼痛如海啸般将他裹挟,他想抓住周围的一切,却抬不起一根手指。
他无助地看向自己的躯体,仿佛终于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于是,他昂起了头,就如一只高傲的黑天鹅,现实却是只能引颈受戮。
他乌黑的双眼中燃烧着无边的愤懑与仇恨,想将一切吞没。
“你们这些人,会下地狱的。我的灵魂会永生永世诅咒你们,直到你们全部死亡的那一天。”
男人发出了他最后的,最绝望的,也是最无力的‘攻击’。
可这群野兽如同听见猎物临终的哀嚎,发出了放肆的爆笑。他们逍遥放纵这么久,也没见有天降神兵给予他们正义的制裁,反倒是所谓‘正义使者’,他们杀了不知道多少个。
守卫就连嘲笑也懒得施舍给这可怜的男人,只是脸庞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撇了撇嘴,拔剑欲结束这个倒在血泊中的可怜男人的痛苦。
此时,守卫左手抓着的黑发小女孩也从昏迷中慢慢醒来,眼前的一切信息足以令她的大脑无法思考,但她却又本能地明白了现在发生了什么。
她瞪大了黑色的眼睛,一声绝望的尖叫划破了华美的穹顶。
“哥哥!!!”
黑发男人尽力的想抬起自己的眼眸再看妹妹一眼,但极度失血已让他意识模糊,开始产生严重的休克。寒冷从他能感受到的一切袭来,名为死亡的凶兽无时无刻都在馋食着他的生命。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听着直剑挥舞的破空声,男人闭着眼,告死的钟声已在他耳边敲响。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平静。
‘对不起,玲,没能保护好你。若有来世,还愿做兄妹。’
两行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不知是血是泪。
可是,预想的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
在几声剧烈的金铁相交声后,又是重物落地的声音,环境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男人睁开眼,看见的并不是即将落于自己脖颈的夺命之剑。立于他面前的是一名手持沾血漆黑龙枪的黑色骑士,与一位如皎月般耀眼的银发少女。
窗外的月光洒落,银白的长发倒映着他破碎的梦。
如同坠入深渊的人看见最后的光芒,他努力的仰起脸,喉咙中奇迹般地发出了颤抖的音节。
“救...”救救我妹妹。
未等他说完,便如断线木偶般,彻底停止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