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晚风并不温暖,带着冬之精灵残留的凉意抚过窗帘。橘红的落日本该将一切染成温柔的明黄,但在海面折射下却只映射出一轮血色。
万物逐渐步入沉睡,哪怕是最辛勤的工人也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准备畅饮一杯辛辣的劣质麦酒来抚平一整日的疲惫。
带着些许寒意气流从窗外飘入,坐在书桌前的银发少女略微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头。
今天她出奇的并没有坐在行会里通宵达旦,而是选择留在自己的书房之中。
最近需要筹备的事情太多,而每一件都难以处理,一步走错便是深渊。哪怕她自以为准备万全,也不由得感到些许恼怒。
所有麻烦的事情都赶着一块来,就像命运的恶意嘲弄。
她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些责任,有时她宁愿自己死在那个雨夜,而不是睁眼看到这令人作呕的现实——只能如工具般,为了空洞的目标尽心尽力。
那天,最该活着的人死了,而她却被救起,带着罪孽继续前进。可是,这样子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为人做嫁衣。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飘飞的思绪。
“殿下,车已经准备好了。”
黑发骑士推开了房门,似乎有点不忍心打扰少女的安静,她尽可能想把语气放得轻柔。
奥菲狄亚从愣神中恢复过来,看了一眼时钟,马上到达既定的时间。庆功宴即将在两个小时之后召开,她也应该要动身了。
这次庆功宴几乎大部分王国核心成员都参加了,很多人是把这当做了一个高级平台,也有人可能为了当众弹劾她的先斩后奏,亦或只是单纯迫于她的名声与威势前来。
但毫无疑问,这已经成了王国近年来参与人员规格最高的私人宴会,名为庆功宴,实际的内涵却早已远超于此。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少女甩了甩头,试图把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内心,想重新回到心如止水状态。本应闪耀着耀眼银色的发丝,现在只是黯淡而纷乱的耷拉着,显出一种罕见的狼狈。
黑发骑士走向前来,拿起随身携带的梳妆用品,走到少女面前。她无法安抚少女内心的裂痕,但她起码可以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事。
不一会儿,奥菲狄亚又重新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光彩照人。
“谢谢你,克莱莎。”
薄暮昏光映着少女的半张侧颜,照亮了她的每一份疲惫。她轻轻地依在了身边人的冰冷铠甲上,闭上了眼睛。
“不过在去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睁开眼睛的时候,寒意再次渗入了她的眼底,脸上只剩决然。短暂的颓唐已经足够,现在的她还有着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
“走吧,去月泪花海。”
......
礼拜日的夜晚本该是宁静的,可今夜却出奇的喧嚣。
金雕玉砌的宫殿内灯火通明,穿着华贵礼服的高贵男女们宽广的大厅内谈笑着,展现出他们自以为最潮流最优雅的姿态。
旋转的西洋镜内装着新型流明,光怪陆离的光线交缠在一起跃动着,织出一只只虚拟的舞队,在地上踏出优美的步伐。过往的贵族们无不对此啧啧称奇,时不时从牙缝里蹦出几句对于国家的认同与对王女的赞扬。
他们从来没有体验过饥饿,痛苦,还有失落的滋味,却喜好对一切评头论足。
长长的走廊上挂着的是王室历代成员画像,画框由神启之森中最上好的通灵木打造,外沿想着一圈圈精金,还刻录着密密麻麻的纹路。
在自上而下的灯光照耀下,画像里的人,无论男女,仿佛全都在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下方,轻蔑与不屑几乎要跳出画框。
这里是奥菲狄亚的私人行宫,‘夜墟宫’。
本来是罗索国王送给已故王后艾莉西亚的礼物,调集了全帝国上千名能工巧匠建造而成,价值连城。宫体浑然天成,却又精巧无比,甚至在特定时节,朦胧月华会被巧妙的捕捉在宫殿之上,晶莹剔透,远远望去就如又一轮皎月。
却可惜这份礼物尚未建造完成之时,王后便已不幸去世,后来国王便将这座宫殿赐给了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除了招待,奥菲狄亚几乎从来不会前来此地。
宴会尚未正式开始,一声声欢迎贵族来客的报幕词仿佛永不停歇,身份下至一个小小不足为道的宫廷小贵族,乃至议政会议的执政大臣,侍者都尽力扯着嗓子,试图用比叫唤父母都更为亲切的语调高呼着。
人们两两三三聚成一团,偌大的大厅被泾渭分明地分割成了几个大圈子,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而大圈子中的人们又分成了各个小圈子,一个个穿着高贵的人们在不同的圈子中来回奔走穿梭,手上不忘矜持地举着高脚杯,从上俯览,好似永不知疲倦的工蚁。
三王子库尔特带着自得的笑意立于大厅中间,风姿卓绝,就像是站在聚光灯之下,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谄媚的人影。
伴随着每一次的碰杯,都流淌着滚滚流动的金钱。每一对相握的双手,后面都隐藏着虚伪的笑容。只是他们推杯换盏间的三两言语,许多人的人生,亦或是婚姻,就已再没有选择余地。
报幕声逐渐稀疏,乃至于停止,大厅中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宴会马上正式开始了。
如群星闪耀的灯光黯淡了下来,随后聚成了一条星光大道,映射在大门前,好似最梦幻的红毯,凝聚了所有目光。
大门缓缓打开,一位银白色身影提着裙摆,每一步都踏着灵动的韵律,从中走出。
并没有过多繁复的装饰,只是一身简约的纯白礼裙,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水晶,好似星空闪耀。她头上别着一枚精巧的发饰,银色的金属细线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完美无瑕的靛青月石,一根根耸立的秘银雕饰好似鹰爪。明明是人工制品,却有一种本该如此的融洽。
灯光星星点点照在她精致的脸庞上,映出了与王后年轻时极为相似的完美面容,甚至令星光都为之黯然。
所有人都为这瞬间惊叹,却没有发现,少女眼睛深处已不复往日的神彩。
作为宴会的主人公,她缓步走向高台,开始致辞。
“首先高兴各位绅士与淑女们能够前来参加此次宴会。”
“一开始,没有人看好我们。天马行空的改革,异想天开的规划。当年父王带着我旁听会议,没有人在意我的言语,只当作小孩子的梦呓。”
“但是,在父王的鼎力支持下,我成功了,还被委以执政重任。也因此,才有了我们一同努力的契机。”
“在与在座各位的共同努力下,我们铸造了过去难以想象的荣光,让王国迎来了百年来的巅峰。我们值得骄傲。”
奥菲狄亚看见台下有些老贵族不由得点头,他们经历过数十年前最混乱的日子,更能明白今天多么可贵。
“如今,没有人不赞叹我们所取得的成就,没有人不感谢我们所作出的贡献。”
“你们都处在我们并肩前行的时代,这是荣耀的年代。我们会被历史铭记。”
有些年轻贵族不由得挺直了胸膛。他们正是时代进步时冲锋在前的勇士,是组成庞大的经济体的一个个齿轮。
“可是。随着生活越过越安逸,国家越来越富足,你们的奢侈爱好也越来越广泛。有人一掷万金只为博人一笑,有人吃一餐饭就要杀一百头猪,甚至还在暗地里流行起了各种残忍爱好。隐藏在这富足之下的,是宁风港上越来越多的工人,和下城区里哭泣的身影。”
言语的势头突然一转,变得有些不对劲。有些贵族已经开始皱眉,这种话不应该是在这种时候说出来的。只是碍于身份,难以开口阻止。
少女笑了笑,带着些许残酷。
“如今,我们每个人似乎都能看见不同的未来之路。曾经我们团结一心,共铸辉煌。现在的我们逐渐离心离德,再难以齐心协力实现任何高贵之举。”
一些颇有威望的大贵族已经开始用严厉的眼神看向台上的少女,试图告诉她不能再接着说了,甚至几个执政大臣都皱紧了眉头。就连库尔特此时都猜不透少女到底要干什么,她现在的言辞已经相当于把在场的贵族们都得罪完了。
“所以我们还没有达到巅峰,便开始为了夕阳的残破光芒开始了争斗,顺带着要将整个王国拖入永夜。我们做的事情就如低劣的蛮人,自相残杀的斗争要比任何战争更加持久。”
“够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打断了这场不太美妙的致辞。
这个人看起来有着些许呆滞,岁月痕迹无情地刻满了他满是风霜的面容,他一只眼睛无神的向外撇着,可是另外一只眼睛却散发着骇人的精光。
他佝偻着身形,好似会被风随时吹倒,但他走上前来的每一步都无比坚实。
“奥菲狄亚执政,你明白你现在在说些什么吗?你越过议政会议直接向国王上报决议的行为尚未给一个交代,现在却做出这种样子呵斥各位贵族?”
带着狼顾鹰视般的气势,单眼老人甚至连敬语都没有用上,如此质问着。
奥菲狄亚一眼便认出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马丁执政,已经在议政会议稳坐了几十年席位,侍奉了先后整整三代国王,也是中立派关键的主心骨。只不过如今看起来已经不太中立了。
“如果这就是殿下您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要说的,那在下恕不奉陪了。”
又一名执政大臣站了起来,他留着挺拔的小胡子,身材圆润,看上去非常福气的面容此时满是怒容。
少女也认得他,哈特曼执政,来自于布劳希奇家,这个家族四代人有三代都曾在议政会议任职执政。在三王子离开之前,便是三王子最忠实的拥簇者之一,到现在依然没变。已经站了的队是站不回来的。
很显然这两个人是强行要让少女给一个说法,而更多人都只是在台下静待事情的进一步发展,如果处理不好这很可能会直接成为点燃派系完全开战的导火索。
有贵族默默祈祷着,国王此时能出现在现场,主持大局,这样的话事情不至于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派系之间撕破脸,夹在中间的小贵族们最不好受。
可惜国王在每个月这一天的夜晚,都会独自在在无边的月泪花海中静坐,悼念过去比梦境还更加幸福的时光。这一晚,他不受任何人的拜访,独自从絮叨的尘世中脱出,在这过往的幻影中寻求着片刻休憩。
奥菲狄亚并没有理会这两个人的步步紧逼,而是带着一丝快意,继续自顾自的说着。
“我们为了追求伟大,丢掉了自我。污秽的事物蒙住了我们的心智,再难以找到前路。”
“所以,既然你们已经无法前进,那就由我来代替。”
嘴角藏着一抹轻笑,少女温柔地将头上的皎月发饰解了下来,往地上随意抛下。
随后,一层朦胧月华从中无瑕的靛青月石中爆发,只是瞬息之间便将整座宫殿包括入内。看似虚幻的朦胧月华,此时却仿佛真的化身为天上皓月的倒影,像是云朵般柔软,却又比任何钢铁都更加坚固。
整个‘夜墟宫’好似与现实世界割裂而开,坠入梦幻般的月影。
“...一个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