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医院。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淅淅索索交谈的医护人员、貌合神离的病患与家属、空洞的眼神、勉强的微笑、疲惫的表情、点滴微不可闻的滴答声、叫号的电子音。
我知道没有人有错,有错的一定是对这一切感到无比的厌恶的我自身。
可是,我仍是止不住地厌恶,从始至终,愈发的厌恶。
“她只是过度疲劳加上淋雨之后着凉所以有些发烧,已经给她打了退烧针了,应该不久就会醒过来了,希望你等她醒来以后和病人说清楚,她需要好好休息,留院观察两天,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我知道了,谢谢。”
医生朝着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房间。
床上的少女只是安静地睡着,房间内只有中央空调的“呼呼”的吐气声,和她平稳地呼吸声。
过度疲劳吗……
所以才会没有注意到红绿灯,所以才会倒在路当中。
是在勉强自己吧,而我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又或者说,我只是刻意地忽视了,就如同对她们一样。
在城叔那里见到她时,她却表现得和从前一点区别也没有,还是那副充满活力的模样,当真就是人如其名的“葵”,在夏日尽情地绽放。
可是明明最为重要的朋友离开了,从此杳无音信,则么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呢?
如果我是葵,我会则么想?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连带着芸的那份一起努力,让周围的人能够忘却悲伤,就好像是她从未离开一样。
这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却很有她的风格。
毕竟那个夏天,就是她拉着我,到了芸的面前。
她从没有要求我去做些什么,只是相信着我一定能够做到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这份信任从何而来。
明明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比我还不值得信任了。
毕竟我最后什么也没有能够做到,这两年更只是在袖手旁观而已。
甚至说,如果不是看到她如此勉强着自己,我连欺骗自己的借口都没有。
口中满是苦涩,就好像是喝了很浓的茶,终于从半睡半醒中彻底清醒了过来一样。
“先生。”
铁线莲站在门口,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将我从自我厌恶中拖了出来。
站起身,看了一眼依旧熟睡着的葵,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走出了病房,轻轻地关上了门。
“小葵她没事吧?”
她眼神中的担忧没有丝毫的作假,明明自己的事情还是一团乱麻,口中的苦涩更甚了。
“没事,她只是劳累过度加上淋了雨有些发烧了,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果然是这样啊……”
她竟是一副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你知道些什么吗?”
“她之前拜托我给她介绍了工作,而且我从原来打工的地方辞职后,也有看到她。”
“她为什么要打这么多份工?”
“打工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需要钱,但是她没有和我说为什么需要钱。”
她顿了顿,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先生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我却分明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指责——即便我知道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我打电话叫顾博来送你回去吧?”
她摇了摇头。
“我想在这里陪着小葵,虽然我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就是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我们身旁经过,大约是见惯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地停顿,只是用余光瞄了一眼,便快步走开了。
“既然帮不上忙,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
我的话中带着刺,一出口便已经后悔了,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这样说话的缘由。
痛苦地移开了视线,不敢继续看她。
“因为先生你是不会走的吧。”
“嗯。”
“那么我也不会走的,就和先生一样。”
两个人都留在这里毫无意义,况且你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正确的效率论不论则么样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了,那你进来和我一起守着她吧。”
“嗯。”
她笑了,就像是得胜了似的笑了,这笑容让我想起了洛雪,想起了芸,想起了光。
或许每个女孩子都拥有这样的笑容?
将病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让给了铁线莲,我一个人坐到了走廊上,凝视着对面的墙壁。
说起来,为什么医院的病房都不是门对门的呢?
我记得有人曾经和我说过理由,是芸还是云辉呢?
想不起来了。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本想打给葵的父母,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倒是有葵的哥哥云辉的电话就是了。
犹豫了片刻,站起身,走到了楼梯间,拨通了城叔的电话。
“则么突然打电话给我,我还在工作啊。”
“小葵累倒了,现在在医院。”
他沉默着听我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我之后会通知她的父母的,在他们到之前,小葵就交给你了。”
“嗯。”
他挂断了电话,没有对我的指责,也没有说再见之类客套话的必要,他比我远要冷静,以一个真正的长者的身份,将云葵暂时拜托给我。
回到病房前的铁椅子上坐下,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就这样单纯地坐着。
嗅觉早就应该麻痹了,可是这份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已经久散不去。
胸中涌起的情感,一定是所谓的自我厌恶。
葵一定是在勉强自己,然而勉强自己的,一定不止她一个人。
即便是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之物,仍然是什么也做不到。
因为见到了真正的光,所以想要继续见到,可是却连守护灯芯的能力都没有。
就好像是偶像与粉丝之间的关系,单纯地付出与回报的关系,可是一旦牵扯上在此之上的东西,一旦朝前在跨出一步,便什么美好也不会再剩下了,只有那彻头彻尾的黑泥,裹挟着,慢慢地吞噬着误入歧途的猎物。
所以,她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向我求救。
一定是因为她们比我都更清楚我的本质。
我很清楚,即便是铁线莲那天也是和我说“能不能让我借住一晚”。
而洛雪也对于我的插手摇了摇头。
从前的方法是错误的,现在的我再清楚不过了。
从前的我一定是做到了什么的,但是却一定是什么都没有做到的。
这是债,也是业,是我无法逃避也不应逃避的责任。
这是明明高喊着逃避可耻且无用,却依旧选择了逃避的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责。
我依旧不知道方法,就像是在数学试卷的大题直接写下了答案,却不知道该则么把草稿纸上一团乱麻的过程写到卷子上,所以无法得到分。
“先生!”
门被打开了,铁线莲的声音带着兴奋和安心的感情,然后又像是注意到了在医院自己不该这么大声似的,轻咳一下,压低了声音。
“小葵醒了。”
“我知道了。”
走进病房,她已经坐了起来,带着一如既往阳光的笑容。
“荀风哥哥。”
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全都被这句还带着明显虚弱的话给堵了回去。
“身体感觉怎么样了?”
“头有点晕,身体有点重,其他都很健康哒。”
说着她还有些吃力地举起了胳膊,比出了一个“有力气”的姿势。
“我听说你最近一直在打工,需要这么多钱是要做什么呢?”
单刀直入,如果不问出口,我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她直直地盯着我,眼神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觉得她的眼神中有着“我还以为你肯定会知道的”的意味。
“我想要攒钱去德国。”
原来如此啊。
我确实早该想到的。
“我知道了,但是你不应该如此勉强自己,毕竟自己的身体先搞垮了的话,一切就白搭了。”
我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这也是不成熟的表现之一。
“嗯……对不起,荀风哥哥。”
她很老实地低下了头道歉,我只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缺钱,你也可以问我借,毕竟大人多得就是钱了,之后你再慢慢还就行了。”
她摇了摇头,眼神中蕴含着某种坚定的意志。
“我想要和荀风哥哥一起去。”
“为什么?”
一问出口我又一次后悔了,这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后悔了。
“因为现在荀风哥哥很奇怪,大家也变得很奇怪,这样真的很奇怪,一定是因为荀风哥哥没有见到葵姐姐的关系。”
葵原来是这么觉得吗?所以在思考自己能做什么,然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吗?
果然是我的错。
“之后我们商量下时间,大家一起去德国旅行吧,我们所有人一起。”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她并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