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暴风真的来了。
雷电闪耀,黑暗笼罩下来,遮天盖地,直到永远。
——《亲爱的阿道夫》雷·布拉德伯里
矗立在了眼前的是商业区中间的摩天高楼,灰色的粗糙表面让这座高耸入云的建筑,看上去显得有种未完成的朴实感。很轻易地就会让人想起矗立在了教堂墓园里的墓碑,只不过这个灰色的石碑,已经大到了可被称为是方尖塔的地步。
大楼的名字是「墓碑」。
这座建筑物一共有三十层,不,去掉十三层和实际上是十五层的M层之外,严格的来说,整幢大楼真正能够被利用起来的只有二十八层才对。尽管在整个周边地区都能称得上是标志性的建筑,但是建造的时间已经是二十年前,可能连调谐阻尼器的技术都没使用。
「没想到三十层就已经这么高了啊。」
往上望着的男人摸着下巴,乔装出了颇为惊讶的神色这样说道。在高楼大厦遍地都是的这个年代里,这种感叹恐怕也很少能够听到了。
但是男人的话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如果要仔细阐述的话,应该是凌晨两点左右。凌晨两点左右,男人的话即使再奇怪,能够引起的也只有路边垃圾桶的注意而已。
而站在男人身边的,昏昏欲睡的少女,恐怕也没有这个精力应对他的感慨。
无论如何,凌晨两点左右却还在街上瞎逛的人,恐怕并不是什么正经人士。
事实也正是如此。
背靠在大楼入口处左边墙壁,正将双手插在自己黑色七分裤口袋里,正仰着头的,是个穿着红底黄花夏威夷衬衫,却戴着一张军用防毒面具的男人。单薄的夏威夷衬衫和七分裤的组合对于任何城市任何时候的凌晨两点来说都太过凉爽了,但是男人看上去好像则不太在意温度。
「我说呀,那个『没想到三十层就这么高了』是什么东西啊,D.D。」
少女迷迷糊糊地这样问道,虽然很让人担心她这样的状态是不是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虽然有些含混不清,但好歹意思还是表达到了。
「啊,怎么说,故作帅气的台词。」
「啊,怎么说……一点也不帅气啊。」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用对于她现在的右臂来说过长了的袖子揉了揉眼睛。
「毕竟我是那种想要帅气却帅气不起来的那种人,即使是小说里,诸如『杀人者,必须解体!』这样的话交给我说,听上去也完全不帅气。」
「因为……本来就不是什么帅气的台词吧。」
「也有这样的原因吧……」男人这样说着,仔细思忖着,「大概就是这样,或许就是这样,说不定是这样也说不定。」
过了一会他才若有所思地将仰着的头低了下来,「并不是人,而是品味的问题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品味的问题难道不是人的问题的一类吗。本来站立的少女想要这样问出来,但是话语在张开口之前就停止了。睡意不断涌了上来,少女本来想用手捂着嘴打哈欠,但是等到手到了口边的时候,才想起来了——
自己这只手已经没有了的事实。
取而代之的,是毛衣袖子底下,传来的冰冷的坚硬的触感。
「不过,刚才D.D也确实在想什么事吧。」
「唔,很明显吗,我的思考。」
哈哈哈哈太奇怪了吧,我的思考,这种奇怪的措辞。
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的话听上去有些故作的僵硬。
「怎么说呢……」
戴着织毛线帽子的少女将头偏向了男人的方向,然后视线隔着防毒面具的玻璃镜看到了男人满怀期待的目光。「D.D……嗯……思、思考的时候,眼神里闪闪发光哦。」
看着那眼神实在是太过可怜,一不小心就说谎了。少女等到说完的时候才有些懊悔。稍稍有些顺从别人的本性似乎还有一点残留,或者又重新复活。不过少女并不在意,反正不管说什么都是被自己允许的。
「诶呀,真是太棒了!我不禁想要一边拍手喝彩一边赤裸着上身来个托马斯回旋。」
「……这样,会让我困扰的。D.D。」
「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其实我根本不会做托马斯回旋。」
「我想也是呢。」
虽然被直接指出了不甘之处,男人却丝毫没有在意,反而露出了笑容。
「那么我剩下就只有一个愿望了。」
「呃……愿望这种东西说最后一个,真的好吗。」
「……不对,对于杀人鬼来说,『愿望』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太好。不过有一点也没有什么大碍啦。愿望这种东西不宜很多,很多愿望的人很容易死。愿望少则少矣,也不得不实现也是个因素,不然等到死的时候就全都是遗憾了,满满当当的只想着遗憾,会连最纯粹最甜美的死亡都感受不到,我可不要那样。然后因为死亡不管什么时候不期而至都会让人觉得都不奇怪,所以有愿望就要解决掉。」
解决……愿望吗。
少女稍微疑惑了一下,因为那好像不是相称的两个词。
不相称的动词,不相称的谓语。
不相称的名词和不相称的宾语。
「是嘛,那么D.D的愿望是什么呢?」
「那个,啊,怎么说呢,诶呀,只要一次就好,让我摸一下欧派……」
少女露出了危险的笑容,让年轻的男人说话没有了尾音。
然后,短暂的沉默过后。
「不过,刚才D.D也确实在想什么事吧。」
就仿佛刚刚那段对话像是文字冒险类游戏选错选项进入了循环对白一样。
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仿佛有点惊慌失措。
「哇,最后的愿望被无视了。太过分了哦,实在是过分了一点。」
「总之,无论如何,不行呦。D.D。」
「被干净利落地拒绝了啊。」
男人露出了孩子一样哭丧的脸,「诶呀为什么呢,卫羽你也好卫徵也好,都不肯让我摸一下呢。」
「会让摸才见鬼啦……而且上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已经死掉了哦。」
女孩风轻云淡地这样说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嘛,那就算了吧。」
看上去执念深重的男人,却好像刚刚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扳正了面孔,「那就算了。」
像是强调一遍之后,他这样说了。
「话说回来,那个愚蠢的家伙,卫音,也说过这样的话吗?比如,请让我舔一下胖次吧!这类的话,总觉得是她的话应该说得出来啊。」
「应该是说过的吧。」
「好险好险……差点就立下了了不起的死亡flag了。」
「该怎么说呢,我不觉得卫音大姐死是因为这个原因啦。」
「但正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才要规避他所做的一切才是。举几个例子就是『女孩走在街上被**,原因是自己穿着暴露』,『宗教极端恐怖分子进行恐怖袭击,原因是不信教的人不会自己去死』,『经常看动画和玩游戏的人杀了人,原因肯定是动画和游戏的暴力影响』。诸如此类,因为无论如何都有原因,所以就向着自己的立场进行对自己有利的解释就好了。比如,『死变态会死绝对是因为变态』,这点已经被我列为真理了。」
「总感觉真理的标准有点低呢。」
「这个也是只看个人就好。」
少女偏了偏头,她现在才发觉身边的男人确实不怎么会聊天这件事。
与其说是不会聊天,不如说,强迫自己对于他人的话语做出了应答。
所以,不管说什么,对方都能接下去……但这并不能叫做聊天,只不过是个谈话的差分机而已。
输入什么话语,输出对应的回答,这种程序不能叫做交流。
「算了,D.D,现在几点了?」
她这样问,听到问题的男人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但是上面并没有戴着手表。
「凌晨两点二十四分三十八秒。」
给出了意外精确的数字。
「不是瞎编的吗?明明连表都没带,还有这样的本事吗?D.D真了不起啊,羡慕羡慕,嗯,嫉妒得要死。」
「嗯,因为手头宽裕了以后就会买比较高档的手表,结果都意外地非常重。」
「所以就不愿意戴吗,真是乖僻,不如不要买比较好。」
「嘛。与其说不愿意戴,不如说是没办法戴。后来就自己记住时间了。」
「记住时间吗?」
「一开始也就是心中默数三十秒,然后对表看误差的程度,没几次就能做到了。」
「真的吗……」
少女困惑地用一只手指抵住了下巴,怎么想都觉得过于异常了。
「也对。」几分钟后她决定放弃思考。
穿着夏威夷衫和短裤的男人,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会戴重量极重的机械手表。
不过却戴着防毒面具。
男人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把防毒面具打开了一下,露出了里面,恐怕也就只有二十岁出头一点的青年的脸。
和旁边挤着飘出来的金色长发。
金色长发加上防毒面具,这组合看上去显得更加诡异了。
男人张开口,深深呼吸了几次,又将防毒面具合上。
「好了,我们进去吧。如果遇上还活着的人的话,就交给你解决啦。」
「怎么说呢,那个『打开防毒面具然后吸气』的动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诶呀因为是自己做的『狂笑窒息~气密性绝佳Beta2.0版』所以是完全气密,就是说,戴久了,超过十五分钟的话就会窒息死去。啊,忘记做气孔了,不过从这点上来看和名字真是十分相配。」
「……但是,今天晚上你有投毒吗?」
「并没有哦。」
「那么,这幢大楼顶的人会使用毒气吗?」
「也不会吧。」
「那么为什么你会戴着防毒面具呢,D.D。」
「因为第一次带后辈,所以必须得打扮得有个性一点!当今社会,有个性约等于帅气!」
约定于啊……
真是没救了,太过残念所以真的没救了。
少女别过了头去。
但是男人继续喋喋不休。
「不过话说回来,因为卫音死了,所以今天也不得不过来一趟,虽然死的可能性很小,但是还是有点危险的哦。」
「诶,你要为大姐报仇吗?」
「不,怎么说呢,对于卫音那个家伙,如果普普通通死掉的话我可是举双手赞同,那个家伙还是直接死掉算了,被车撞死,被车压死,躺在车后备箱里被颠簸至死。但是既然她是身为穿着红袍的杀人鬼,作为组织的一员死掉的话,就不能原谅了。既能原谅又不能原谅,既感到可惜又感到无所谓。」
少女已经不再摇晃脑袋了。
「不会觉得『悲伤』吗?」
「『悲伤』啊——真是一个好久没有听到了的命题啊。但是答案是不会。杀人鬼在杀人的时候不会感到悲伤,杀人在杀人鬼被杀时也不会感到悲伤,说到底,悲伤不过是一种到了极致的放大了的遗憾而已,不能如何如何的遗憾,如果如何如何的遗憾,可能如何如何就不会怎样的遗憾,说到底悲伤就是这样的东西,因为不管如何,结局已经注定了。既然卫音,作为红袍的杀人鬼在死前让你进入这一行,那么作为一个杀人鬼,已经完成了必要的这一项的『传承』,怎么说呢,比起『悲伤』——」
男人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居然最后是那样死掉的吗,剩下的是这种『遗憾』而已。」
奇怪的男人。这就是少女现在脑海里的想法。
「……嗯。」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少女只是发出了轻巧的鼻音而已。
「那么,让我们一口气杀到下面去吧。」
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拍了拍手。
「下面?」
「诶呀,看到很高的东西就想往上爬虽然是个好习惯,但是也很容易被人骗哦。这个建筑,归属于『一门』啦,既然是『一门』,比起想着怎么上去,不如想着怎么下去会比较好。顺带一提,目标虽然是机关长,但是机关长秘书的命可得留下来。」
「嗯……好吧,啊对了,对了D.D,能不能帮个忙呢,因为没有手所以很麻烦。『那个』应该在左边的口袋里。」
左边的口袋里吗?
「恕我直言,你不是还有着右手嘛。」
「啊,右手伸进左边口袋这个动作实在是太别扭了,有一边叫着要买单伸手拦着别人一边又磨蹭着摸口袋的羞耻感。」
「刚刚的羞耻感作为羞耻感来说也太过具体了一些吧……话说回来知道自己只有右手了就放到右边口袋如何?」
「左边的口袋是特制的……」
「好吧、好吧。」
男人将手伸进了女孩的口袋,因为是贴着大腿的口袋吧,里面还有带着少女的腿的温热和柔软。
但是碰到了那个硬硬的东西之后,男人的神情为之一凛。
那是一根,难说是刺还是桩子之类的东西。
装在了由口袋改装的皮套里。
类似三棱军刺的构造,盘旋而扭曲着,如果刺入人的身体里的话,很轻易就能将内脏搅成一团。
不如说,原本就是如此设计的。
就连持有者或许都不能避免受伤的姿态,比起武器来说,不如被称为凶器。
仿若现代装置艺术一般的极度夸张的造型却又切实地让人感受到了那种扭曲。
让人不禁心生,真的要把这种东西塞入人体内吗,这样的疑问。
「这里这里。」
少女白皙的,遍布伤痕的,右手的手掌向着他伸了出去。
男人将军刺,几乎像是受到了诅咒一般的武器,「残缺预警」,送到了她的右手边。
在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男人看着眼前少女从刘海下面露出的和军刺的反光一样的眼神。
不错呀。
男人露出了爽朗的笑。
「因为超过十五分钟我就会晕过去,所以限定时间是十五分钟——」
然后,男人和少女同时开口。
「「拉开大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