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一路追到郊区的环山路上。
司机喊了夏辰星三遍,他才像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猛地站起身来,脑袋甚至撞上了车厢顶。
但他顾不得这些,扔下一把钞票就跳下车,直冲到悬崖边停着的白色面包车前,使出全力甩开了推拉车门。
哗啦!
车里涌出一股令人发毛的冷气,但此外什么也没有。
“安然!”
他仰头嘶吼,声音在山涧中低沉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它们能去哪?!
他举头四望。夕阳为远山镀上一条血红的边,蜿蜒的山路如一条吐着信子的灰色巨蟒,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身旁的悬崖下,墨色的溪水呜咽地悲鸣着,仿佛在为什么人哀悼。
“安然,安然!”
他用尽全力大喊,身体因缺氧而猛地一颤。
哗啦——
脚边的碎石被他无意中踢中,坠入身旁的悬崖,许久才传回一声回响。
粘稠沉重的空气混着植物腐殖的气息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顺着岩壁向上仰头,目光扫过每一块怪石、每一棵灌木,徒劳地想从里面找到哪怕一丝线索。
风穿过峡谷发出一声叹息,似乎在为他的无能而哀叹。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他无力地看向天空,脚下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便蹲下身,抱住头,任由那发咸的泪水落入怀里。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像落到水面上的一片残叶,在寂静的山路上荡起了细小的波纹。
夏辰星一顿,缓缓抬起头,循着那声音来源看去。
在山崖上方的峭壁上,似乎闪过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是……骷髅?
他像一个发现猎物的野兽,一跃而起,抹去泪,又看了眼崖壁,也顾不上思考攀岩的危险,借着酒劲一步跳起抓住岩壁的凸石。
安然,我这就来!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了口气,回想着初中时参加过的模拟攀岩课,照着当时学过的技巧一点点朝着上方那块峭壁挪去。
尖锐的碎石远比攀岩课上模拟的训练环境恶劣许多,垫脚的岩块时不时会突然脱落,喀拉拉地坠入那十余层楼高的深谷。
他一点不敢往下看,光是听着那声音涌出来的冷汗,都快把血液里的酒精挥发干了。他的掌心火辣辣的痛,衣服都被石块划破几个大洞。冷风呼呼地从破洞中灌入,像冰刺一般扎满了他被汗水浸透的肌肤。
他确实有几分醒酒了,理智渐渐地压过冲动,占据了脑子里的上风。这反而让悬在石头上的他正确评估了眼前的情况——他已经进退维谷了。
若要继续朝那峭壁靠去,他就算手再长长半倍也够不着下一个能够着手的石块。但要倒着爬退回去……
他闭眼想象着悬崖的高度,咕咚吞了口唾沫。
倒着往下爬更是必死无疑。
而且……绝不能退!
他仰头看向那已近在咫尺的峭壁,安然就在那里等他,他只要再上去几步就能够到那块峭壁。
“呵啊!”热血涌上他的头,把那刚刚胜出几秒的理性瞬间淹没。他一手死死扣进岩壁缝里,让那些长刺的沙砾刺进自己的指甲盖,另一只手则拼了命地向斜上探去,扯到关节发出了咔吧一声响。
可还是够不到,就算他把胳膊扯断了也够不到!
没用……没用,没用!
他挥拳打在了岩壁上,要不是自己不会魔法,要不是自己这么没用,安然也不会……
“啊!”他仰天长啸,瞳孔里的血丝近乎炸了出来。
如果救不了安然,不如死了算了!
这个念头冰冷却又清晰,反而带给他一种诡异的平静。或许,这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才是他的命中注定。至于所谓的救世主?他连最重要的人都救不了,还当什么救世主!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从岩壁上一步跃起。
够到它……够到它!
短短几秒钟,却像电影谢幕前的慢动作。他伸长胳膊,看着那块他穷尽一生也无法够到的岩块,冰冷的从他指尖上划过……
“对不起。”他最后的声音被风卷散。他闭眼,任由重力将他的身子弯成弓形。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着死神的镰刀向他落下。
救世主?开什么玩笑,他只是一个就连朋友都救不了的废物。
最后一瞬间,他露出了释怀的笑。
“这种拯救失足弟弟的戏码,还要让我演多少次?”夏辰星的身体如同被冻在空中一般僵住,耳畔传来那熟悉的冰冷声。
夏辰星微微睁眼,侧目瞧向那对腥红的眸子。寒气随即扑面而来,一片片冰晶凭空绽开,铺成了一卷暗白色的卷轴。
“签字吧,就当你已经死了。”希尔薇悬坐在空中,撑着脑袋,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血色的蝌蚪符文在卷轴上不住扭曲,像是死神送上的判词。
“我签,你救安然。”夏辰星虚声道。
希尔薇冷眼瞥向他:“我以为你不打算谈条件,毕竟你连命都不要了。”
“答应我……”他近乎祈求道。
“我就算不答应又能怎样?只要我撤掉对时间的凝结,你可就真死了。”
“但你不会。”夏辰星直视向希尔薇的眼。“你救过我好几次。”
“你就是这样感谢别人的?怎么听着像威胁?”希尔薇不屑地撇过脸去:“算了,姐姐不跟你一般见识。救一个人?简单,我答应你。”她对着那卷轴一挥手:“签吧。”
夏辰星深吸口气。他知道,希尔薇说得对,她救了自己这么多次,现在也只有靠她才能救下安然,于情于理,他都该签下这份契约。
他伸着那已经满是血渍的手,颤抖着探向那坚冰般寒冷的卷轴一角。
他用血缓缓写着自己的名字。说实话,他不确定这个契约到底意味着什么。占有他的全部?借用他的身体?没准等他写完这三个字,他这个人,他这个“救世主”,他这个废物,就再也不会存在了。
那也没关系。他仰头看向上方的峭壁。
只要能救出安然,无论多大的代价他都能接受。
只不过……
他颤抖着写完“夏”字的最后一笔,目光瞥向那个异常沉默的女鬼。她那扩大到几乎占满整个眼眶的腥红瞳仁,几乎像在往下滴血。那是夏辰星从未见过的,扭曲的狂热。
他猛地一个哆嗦,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快写啊,快啊!”那女鬼近乎癫狂地催促道:“你不想去救安然了?!”
夏辰星指尖一颤,继续往后写着。“你……想用我的身体,做什么?”
“呵,呵呵。”诡异而尖锐的笑声像是两个铁片在互相刮擦,让夏辰星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希尔薇指向自己:“我要去杀死那些我不想见的人,然后……”她抬起下巴,斜眼俯瞰着夏辰星,仿佛在睥睨着整个世界:“我会成为世界的王,杀死所有违抗我的人,直到最后——不留一个!”
夏辰星的“星”字已经写了一半,听到这话,不由倒吸口凉气,将指尖悬在了卷轴上,不敢落下。
“怎么?这就怕了?不救安然了?”
“你……”夏辰星缩回手,颤着腿后撤半步。“就算你现在救了她,你以后也会……?”他一时不敢说出那个词。
“杀了她。”希尔薇冷漠一笑,仿佛这是个不值一提的结论。“还有魔导师、持戒人以及你的那些伙伴,只要他们阻拦我,我会向这样挨个杀死他们。”她对着空中虚弹了一下手指,紧跟着眸子微微一缩:“至于樱洁……我会让她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你走……你走!”夏辰星拼了命地倒退,像是想立即和这个魔鬼划清界限。
“那你可要想好。”希尔薇指向夏辰星的脚下,那里是万丈深壑。“我走,你死,谁也救不了安然。”
她迈前一步,连着那张冰卷轴瞬间压到了夏辰星面前:“签下它,我带你见证你的愿望,至少安然不会立即死掉,只要她不拦我,我保证她的安全。”
夏辰星的呼吸声碎成了撕扯的呜咽。“不要、不要!”他挣扎着想如此说,但目光落到峭壁上,心里又猛地一紧,想立即答应她。
“你是想窝囊地去死,还是想和我一起见证王的诞生?”希尔薇的红眸中闪出一抹期待的光:“你是想让安然现在就死,还是想让她得到活下去的可能?”她抬指往前一推,将冰卷轴推进了夏辰星三分。“我有的是时间,但你没有。选择权在你。”
夏辰星的目光落回到卷轴那最后半个字上,滴着血的手贴在腿边不住颤抖。
她会杀死其他的人……
他将指头蜷了起来。
但她会救下安然。
他试着抬起手来。
万一她说谎呢?
他目光呆滞,手悬停在了半截。
不,她不会说谎。毕竟她救了自己那么多次,她没必要说谎。
冷气从他指尖的伤口钻入,他将食指贴到了那卷轴上。
对……对!管其他人干嘛?只要能救出安然,无论多大的代价他都能接受!
他开始抹动起手指,希尔薇的嘴角越勾越高,眼看着他即将写下最后一划。
灼烫的泪珠从夏辰星眼角滚落。这不能怪他。他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但凡有,他也不会……
嗯?
最后一划写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他的鬓角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撩动了一下。
“写啊,赶紧写啊!”希尔薇兴奋地睁大了眼,由于过度的狂喜以至于忽视了这微不足道的细节。
但是,夏辰星的鬓角依旧在被拨动。
这是……风?
希尔薇甚至要上前抓住夏辰星的手写下最后一划,却被夏辰星把手抽了回来。“怎么了?”希尔薇眉头一皱,这才察觉到哪里不对,惊异地把眸子转向一旁:“怎么……可能?”
呼——
风声大作,竟一下吹开了希尔薇的白发。
“开什么玩笑!”希尔薇猛地看向风的来向,惊得那张白脸都扭曲起来:“她怎么可能在我的魔法里……”
“哈,哈哈。”夏辰星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仰起脸,享受着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的风。这缕曾经差点刺穿他胸膛的风,如今却为他带来了名为“希望”的温度。
他确实有别的办法!
“希尔薇,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了!”他流着眼泪笑了出来。
话音落下,怒号的风声呼啸而至,急躁、炽烈,宛如千军万马穿破了这近乎被冻结的时间。
“你……”希尔薇瞪向夏辰星,咬牙切齿:“白痴!你以为她能帮上忙?我现在保你不死已经要耗光魔法能了,你要是不签契约,一会儿别来哭着求我!”
夏辰星淡然摇头:“谢谢你。但比起一个魔鬼,我更愿相信我的伙伴。因为学校的校训之一,是团结。”
“呵。你活该!”希尔薇大笑一声,彻底消失不见了。
时间恢复了流动,夏辰星依旧以弓形的姿势向下坠着。
但这次,他再也不恐慌,而是伸手迎接着吹来的疾风。
果然,那风把他托住,像托一片羽毛似的,让他缓缓落在了地上。
“高雅明琴,”他看向那个身穿黑裙手持银鞭的冷漠女生,由衷道:“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