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天气就是这么怪,明明刚刚还红日高悬,黑云转眼就把人压得喘不过气。船上广播刺耳地响,用命令的口气要求大家返回客房。
上等舱光鲜亮丽的先生太太们自然乐意躺回松软的棉花床上补觉,抱怨着享受船上生活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
下等舱洗脸还要排队的男男女女们则宁愿站在门口走廊眺望被惊雷炸起的海浪,抱怨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船上生活,也不愿回到潮湿拥挤的地下房间多呆一秒。
但这两类人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都不会去歌舞厅。别说跳舞,在这种颠簸的海浪里就连走平路都容易随时摔个趔趄。
可高雅明琴和在歌舞厅里等她的那人除外。
这还是她第一次接受一个男生对她的单独邀请。尽管在高中时,类似的邀请函每天都能塞满她的桌兜,但她从不会和任何男生私下约会,就算偶尔参加些集体活动,她也从不吝啬地表现自己的优雅,或者更准确地说——冷漠。
她的赴约习惯便是这样养成的:一定要卡着请帖上的时间进门,尽量一秒都不差。这样既不会因为到得太早被别人误会成主动热情,也不会因为迟到被别人看出自己的傲慢。
就如此刻,她站在歌舞厅门前低头看着腕上的手表。直到秒针和分针在最上方重合,她才轻拉开面前绘着彩色花卉的玻璃门,漫步走入其中。
黑色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上传出当当的响,在空旷的圆形舞厅中回荡成精准的节拍。
穿着服务生黑马甲的金发男子坐在反着白光的棕色杉木钢琴前,十指在琴键上轻拂而过,空灵而含蓄的乐声便从他指下流出。
乐声如梦醒前的低语,轻柔、温婉,像是有人小心翼翼地从天空牵下一朵云彩,送到他最喜欢的人身前。
明琴继续向里走,琴声便随着她的脚步声加重,拘谨、不安,像是生怕这朵精心挑选的云彩被对方拒绝。
明琴渐渐走到服务生的身旁,看着他有力的十指逐渐蜷起放缓,琴音也跟着舒缓、隽永,像是他最喜欢的人乘着云彩离去,可他的心意却还没来得及张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天边,自己徒留无限的怀念与遗憾。
最后的重音便于此戛然而止。
“《海上钢琴师》里的《Playing love》”高雅明琴知道这曲子的出处,也挺喜欢这部电影:“那是一个好故事,只可惜喜欢的人不多。”
服务生将手从琴键上挪开,微侧过脸,用金色的瞳孔注视着明琴:“只要是个好故事,总会被人喜欢。介意和我一起弹首曲子么?”
伊凡便在琴椅上一挪,让出右半个座位,又向高雅明琴伸手,如同冰面舞会上邀她跳舞。
明琴清浅一笑,一手搭在伊凡手上,另一只手拢住裙角缓缓坐下。
伊凡便在低音区上随性弹奏了几个音:“你什么时候学的钢琴?”
“不记得了。”高雅明琴将手搭在高音区上。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指甲全被剪到很短,圆润饱满的指肚贴住雪白的琴键,一看姿势就是训练有素的钢琴家手法。“母亲去世后,我寄宿在别人家里,但我不喜欢花别人的钱,就找了家琴店打工。”
“琴店的工资可不高,看来你很喜欢钢琴?”
“是。”她随手和着男孩的琴音说道:“从小我就喜欢,可一直没机会接触。所以这次我就去了,我的母亲教给我,要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伊凡点头应和,手下的节奏稍稍加快,高雅明琴也不假思索地跟上。
“看来你对钢琴也很有天赋。”他瞥着女孩娴熟的指法夸赞。
高雅明琴回以一笑:“如果你把每天比别人多练四个小时叫做天赋,那就算是吧。”
伊凡盯着高雅明琴明亮的眸子,凝视片刻才道:“你大可不必这么努力……”伊凡重重按下几个沉闷的音,“魔法师并不是个好差事,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超乎寻常的责任和随时到来的死亡。”明琴淡然地接上了几个平平无奇的C音。
伊凡略一耸肩:“而且没多少工资,甚至那些无魔者都不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明琴与他对视,想从他眸子里读出些东西,却失败了。“那你为什么要当一名魔法师?”她反问道。
伊凡手上停顿了片刻,致使高雅明琴那侧突兀地发出几声单调的高音:“我有不得不做的事。”他说着推起袖口,亮出了那宛如烫伤一般的三道疤痕:“如果我逃避责任,世界就只能仰赖另一位明显还不太成熟的救世主了。”
“是么?”明琴冷冷转回脸,手下渐渐加快了高音的节奏,毫不掩饰琴声中的不屑:“世界不只是围着你和夏辰星转。”
“没错,”伊凡毫不费力地将低音的节奏追了上去:“但历史的每个阶段总需要那么一两个人出来承担,为什么我要把这个能被历史铭记的机会让给别人?”
“看来你是个英雄主义者?”
“也许吧,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荣耀。我的事已经说完了,轮到你了,你当魔法师的动机又是什么?”
钢琴上的高音骤然停住,像是琴谱上猛地跳出一个持续几秒的休止符。
“为了杀一个人。”高雅明琴毫不避讳道。
但就算她不说名字,伊凡也知道那个人是谁:“就算你不杀他,他迟早也会死。”
“我要听他亲口道歉!”明琴坚定道。
“他不会,”伊凡摇头解释:“他是我的老师,我很了解他。”
高雅明琴冷眼向他一瞥:“你想阻拦我?”
“也许吧,”伊凡的手快速划过琴键,平静道:“所以你最好赶快变强到能打败我,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
伊凡转头看向舷窗外,一道闪亮的电光刚好劈落在海面,把呼啸的海洋照成惨白。
“暴雨要来了。”
轰!
轰鸣的雷暴瞬间盖住琴音,船体在风暴和海浪共同的挤压下挣扎出吱扭吱扭的哀叫。
“警报!警报!”船上的紧急广播已调到了最大音量,但在喧嚣的雷鸣声中只剩微弱的响:“游轮遭遇恶劣天气,正通过雷区,期间将出现剧烈晃动。请各位旅客不必惊慌,务必抓牢身边的扶手……”
砰!
播报声还没停,一道骇浪拍在船侧,几乎要将船推翻。歌舞厅中的桌凳顺着光滑的地面哗啦啦摔向了一侧,连带着上面的玻璃酒杯统统报废。厅堂上方用白线悬挂的黄铜吊灯也被拉扯得叮咚乱响,几欲坠落。
要不是这架钢琴有琴刹固定,高雅明琴和伊凡只怕也被甩了出去。
“晕船么?”伊凡挑眉问向下意识抓着座椅的女孩。
“不知道,3岁的时候应该不晕。”高雅明琴慢慢将手从座椅上拿开,看来已经适应了在海浪中颠覆的感觉。
“那就好。”伊凡忽然扶着钢琴蹲下身体,在撑着钢琴的琴腿上摸索着,竟“咔吧咔吧”地打开了琴刹,又在钢琴开始滑动的一瞬跳回了座椅上:“在《海上钢琴师》里见过,一直想试试,可惜没机会。”
失去束缚的钢琴立即随着船体的翻转在大理石地面上毫无规律地滑行起来。伊凡则正襟危坐,闭眼享受着划面而过的气流,一脸陶醉地轻抚着钢琴琴键。
“这里没法用魔法,你要是耍帅失败摔到地上,别怪我不救你。”高雅明琴瞧着他的模样,一边笑着一边弹奏起来。
“要是耍帅都需要魔法,无魔者们早就活不下去了……”
啪!
”小心!”伊凡话说一半,猛地抬手护在高雅明琴头顶。同一时间,黄铜吊灯的绳索崩断几根,千斤重的灯具像一柄金锥朝明琴头上砸落。就在那冰冷触感贴到伊凡手背的瞬间,吊灯总算被仅剩的一根粗壮灰绳悬停。
高雅明琴却像对这命悬一线的危机全不在意,只淡定地笑着:“没有了魔法你连这种判断能力都丢了?”
伊凡这才将手缩回,微微一笑:“倒不是,我只是怕判断错了真的伤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