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随着头顶雷鸣声的密集，游轮再次穿行进入一片雷暴区，甲板上的旅客几乎都逃回了船舱。高雅明琴本以为韦恩不会来了，却隔着窗户看到他坐在房檐下的一张圆桌前悠哉地品茶。
高雅明琴推门走出，房檐下虽能避雨，但猛烈的海风还是弄乱了她的头发。
“先生，我可以坐在这儿么？”她走到韦恩面前，整理着头发，俯视着他问道。
韦恩没有抬头。他右手端着咖啡，左手翻着桌上的一本杂志，随口道：“尊贵的上层小姐不应该在雨天跑到船舱外。”
“没什么，我喜欢淋雨，况且坐在这儿也很难淋到。”明琴默认韦恩同意了，便将他对面的椅子向外一拉，笼着裙摆坐了下去：“您的新情人，也可能是您未来的太太温妮小姐，她不会介意我坐您对面吧？”
男人抿了一口青花瓷杯里的红茶，强挂着笑容将瓷杯放回了托盘里：“当然不会，她十分善解人意。”
“那我还挺想认识她的。”明琴盯着韦恩略有躲闪的瞳孔：“能描述一下她长什么样么？或许我们在上等舱里碰过面。”
男人的眼睛停留在茶杯上，眉头逐渐收拢，但很快又强作姿态地舒展开，伸手比划着：“当然，她有一头漂亮的金色烫卷发，散着香波的味道。她爱穿云之洲的上等丝绸，身材曲线也堪称完美，就像……额……”
他左顾右盼，终于把目光落在面前杂志的封面上：“就像封面上这位女郎一样。”他赶紧挑着指头点在上面。
“那确实很棒。”高雅明琴笑着摇头：“可我从没在船上见过您描绘的这位女士。”
韦恩不满地瞪了明琴一眼，随即眼珠一转，捧起茶杯含糊道：“这……这很正常。您看，咱们上船这几天不是暴晒的太阳就是像现在这样的暴雨。温妮小姐自然不会出门。您也知道，太阳里的紫外线会让皮肤变黑，她很在意这种事。”
高雅明琴没心思再听他鬼扯下去，干脆向前倾着身体，压低声音道：“韦恩先生，我就直说吧，我看过船上乘客的名单，里面并没有温妮这个名字，究竟是怎么回事？”
韦恩的身子肉眼可见地一抖，面色因愤怒变得暗白：“小姐！这和您无关，管好您自己的事吧。”
这番反应不出高雅明琴所料，她早为此准备好了说辞：“由纪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她现在心情很差，您从京子房间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哭肿了眼。我对心理学略知一二，如果您坚持现在这种做法，会在由纪心里留下很深的创伤。”
她其实没那么了解心理学。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自己经历过同样的事。
韦恩的喘息声逐渐变重，放在桌前的手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起，没多久又狠狠在桌上敲了一拳，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就像深夜在酒吧里独饮的男人，喝得酩酊大醉却找不到人诉苦，只能把闷气继续撒在酒上。
明琴趁着他情绪的波动发起了攻势：“我并不想妨碍您的感情。您说的对，我没资格干预您的家事。我只想给您一个提醒，希望您能多替您的女儿考虑。一个被父亲抛弃的童年，会让她在未来不停地被她的同学嘲笑。”
“够了！”韦恩一巴掌拍在桌上，把上面的瓷杯震得弹起，里面的红茶也泼了半张桌子。
“你知道什么？你们上等人知道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他霍地站起身，情绪失控地怒吼出来：“你们只知道仗着自以为是的道德沾沾自喜，站在我们头顶指责我们的不是！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雨，只是因为你们淋不到雨，你们根本体会不到我们被迫走在雨天满地烂泥里的痛苦！”
滚烫的泪水从他眼眶中涌出，他却不想去擦，只把双手插进他短却密的金发里，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么？你以为我不想像你们一样生来就高高在上么？我没办法啊！没办法啊！”
吱扭。
身旁的玻璃门被服务生推开，想来是他听到了外面异常的响动，跑出来查看情况。可当他看到桌前那个眼睛红肿，表情可怖，泪水横流的金发男子时，不由吓得退回了屋里。
“小姐……”他颤声向明琴求助：“这位先生他……”
“没什么，我们在聊一些感情上的事。”明琴一脸淡定，随手抓起一张纸钞当作小费递给了服务员：“请拿包纸巾来，顺便加两杯红茶，谢谢。”她挥手，将服务生打发回去。
而韦恩则身子一软，像被压垮的骆驼瘫到椅子上。他趴在桌上，双手抱头把哭声埋住，像个孩子一样不停抽搐。
高雅明琴没说什么，也没再做什么。她知道这些都是徒劳。
她眺望远处的惊涛骇浪，静静地放任眼前的男子纵情哭嚎，直到哭完为止。
“小姐，您的红茶和纸巾。”服务员为两人摆上了新茶，把撕开的直巾包摆在了桌子中央。
“谢谢。”明琴点头，从纸巾包里抽出两张，递给了刚刚平复下来的韦恩：“擦擦吧，如果你愿意可以说出来，我在听。”
韦恩迟疑少许，终归接过了纸巾，简单抹了几把眼角，又擦抹起桌上之前溅出的红茶渍来。
“我和京子是高中同学，打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认准了她是我这一生中非娶不可的人。”韦恩张开了口，声音却虚弱到不像一个男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在我表白前她也一直暗中喜欢着我，那时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的眼中闪起了一丝久违的光，似乎已经回到了当年。
“我真的特别特别爱她，难以复加地爱，为了她，哪怕丢下整个世界我都在所不惜。我们很快结了婚，过上了令周围所有人羡慕的甜蜜生活。不久之后，由纪出生了，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我曾对天上发誓，我会尽我一生为她带来最幸福的生活。”
韦恩仰头看天，脸上露出了一瞬间的意气风发，但又转瞬即逝。
他低下头，按在茶杯把手上，深深叹了口气：“您应该知道，炎之洲上的贫富差距有多可怕。我和京子是贫穷人家的独生子女，没法靠父母的积蓄过活，辛苦赚到的钱既要抚养由纪，还要赡养四位老人，即便我们平时省吃俭用，日子依然很苦。”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却不小心被热茶烫到了嘴。他的嘴唇痛苦地抽搐一下，慌忙把杯子放回托盘。
“但这些都没关系，只要能和京子还有由纪一起生活，我就有无穷的动力去打工赚钱。我干过很多工作，餐馆里的刷盘工，马路上发传单，只要有钱，什么粗活累活我都肯干，只要能让我们全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
说到这儿，他的喉结上下一动，哽咽了起来：“可……可是……京子的父亲不久前生了场大病，炎之洲上看病费用极高，家里根本负担不起。京子每天都在哭，甚至准备放弃治疗。但我怎么能忍心让她这么做？！”
韦恩攥死了拳，手上青筋暴起：“我当时就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攒够京子父亲的治病钱。”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去，双手从桌前无力地滑落下去：“可赚钱哪有那么容易，你可以昼夜不息，可以给别人当牛做马，可以累到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可你的一天和别人一样只有24小时。无论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努力，搭上这辈子都不可能攒够那些救命钱！”
他的眼泪再次涌出，便急忙抓起纸巾拼命抹干：“所以……我……所以……”
他已泣不成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