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和船尾景象截然相反。船尾刚刚脱离了灰蒙蒙的雷暴和黑色的怒浪,船头则正驶向闪着粼粼金光,倒影着一轮巨大半圆形红日的海面。
高雅明琴站在船头,双臂交叠搭在被雨水冲刷过的银白栏杆上,任由黄昏的海风撩拨起她的黑发。
“我以前听水手说,只有经历过海上的雷暴,才算真正见到大海的美。”她眺望远方,目光被海天交界处那近乎占据了半个天空的落日吞没。
伊凡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露出一副享受的表情:“他们说得对,但我们现在不止拥有大海,还拥有一整艘造价十几亿元的豪华游轮,上面的一切全都属于我们了。”
明琴撩着头发浅浅一笑:“3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坐过一次船。我隐约记得,那时她几乎每天都会带我来船头,抱着我在栏杆前眺望远方的海面。”
“只来船头么?”伊凡向后指指:“其实船尾的景色有时候也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明琴嘴上说着,却没有回头,“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去船尾。她说,船尾的景色都是过去的景色,已经看过的东西,没必要再留恋。”
“很有深度。”伊凡点点头。他知道高雅明琴的身世,毕竟自己的老师是她的父亲。他也能理解明琴的母亲,那个叫高雅凡的女人不想再留恋的事到底是什么。但他没打算安慰明琴,也没必要安慰。
高雅明琴温柔地注视着海面,自顾自地继续道:“没有什么事能阻碍她对未来的期待。就算是雨天,她一样会到这里,就这样呆呆地看着远方,什么也不做。就因为这事,船上的人还嘲笑过我们,说我们这对下等舱的母女都是疯子。”
伊凡看着明琴那平静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生如此宁静,仿佛在他眼前的不再是那个冷漠果断、雷厉风行的A+级魔法师,而只是一个平凡普通、温柔恬静的大家闺秀。但这绝不是她本来的面貌。
“你肯定很生气。”他已经想象出了3岁的明琴那活活想把人生吃了的表情。
“是。我当然很不服气,想和那人争辩,却被母亲拦住了。”高雅明琴闭上眼,没有露出一丝怨愤,似乎就连这种事都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柔和的时光:“她说别人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打从她跟着那个男人跳入火山里的那一刻起,她本来就成了一个疯子。”
“她最后看到了么?”
明琴愣了一下,看向伊凡,不明所以地问:“看到什么?”
“她想看的东西。”
明琴轻叹口气,沉思片刻,慢慢摇了摇头:“她没什么想看的东西……”她说着再次闭上眼,嘴唇似乎呢喃着什么话,又重新改口道:“不……也许有,我想应该有。”
她反手抓在固定自己发髻的翡翠簪子上,缓缓将它抽出,任由如瀑的黑发垂落下来,又被轻柔的海风托起。
她将簪子横在眼前,目光停留在上面。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遗物。
“她曾问过我一句话,可我当时没太在意。”
“和那个男人有关?”
“谁知道呢,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
“什么话?”
“她问我:等暴风雨结束后,会是怎样的景色?可直到她永远离开我,我也没找见答案。”
伊凡的目光顺着海平面,穿过几只海鸥延伸到落日的尽头。红轮般的巨日绚烂又温暖,沐浴在起伏的海面上,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触碰它的光芒。
“会比过去更好,”伊凡向前指着,听着海鸥极具穿透力的啼鸣道:“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一样。”
呜——
一声低沉又漫长的汽笛声从海天线上隐隐传来,那里模糊出了一点暗灰色的影子,正逐渐变大。
“看到了么?”伊凡将手指挪向那里,“那就是杰里号。事情和我们想的差不多。它一定给文森特号发了许多信号,没有得到回复后终于决定靠过来了。”
他转头看向仍在眯眼眺望落日的明琴。那女孩站在栏杆前,被海风吹拂。她一手轻压着发角,一手轻拢着长裙,身上被落日镀上了一层温和的红光。
伊凡本想开口,但又停住了。他想让这个瞬间定格的时间能尽量更久一些。
到最后,还是高雅明琴主动接下了本是他想说的话:“该按我的计划行动了,对吧?”
“当然,”伊凡扬了扬手:“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你可以现在把计划告诉我。”
高雅明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最后一次任性地感受一下海的温暖。
“那好吧,”她转头看向伊凡,嘴角不经意上扬,眼神里流露着自豪又坚毅的目光,仿佛对一切都胸有成竹:“你把耳朵凑过来。”
“有必要么?”伊凡抬手从周围扫过:“整艘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没人会偷听到。”
“那是因为你不懂风,”明琴淡然答道:“它是世间一切密语最好的窃听者。”
伊凡无奈地摇摇头,一手按住背后的栏杆,上身便向明琴倾去。
明琴用余光注视着男人毫无防备的举动,嘴角越发向上翘起。她确信,这个总爱自以为是的男人又一次中计了,就像在单人赛的决赛场上一模一样。
高雅明琴已对这个注定的死局做出了她自己的计划。
如果神一定要逼着她在两个悲剧中选择其一,那她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反抗给神看。
对,不惜一切代价!
她没办法延缓甚至停止炸弹的计时,也没办法阻止杰里号靠近。但她依然可以违抗神的旨意——她会让这枚炸弹提前爆炸。
海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落日最后的暖意,让她有一瞬间贪恋这种触感。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简单粗暴,只要对着导线轻轻一剪,或者干脆对着炸弹来上一枪,一切就万事大吉。杰里号来不及靠近,逃难的救生艇也不会受到丝毫波及,唯一的代价就是需要一个引爆炸弹的人,这个在“神”意料之外的人。
这个点子实在太过疯狂,以至于普通人绝不会把它当作任何一个方案的候选项。
可惜,高雅明琴不是普通人。她一定要和“神”争这一口气。
“神”告诉她,她必须在两个悲剧中选择其一,她必须在“神”的威压下做出取舍。她就偏要仰起头高傲地答复给那个“神”——她全都要,哪怕会搭上她的生命。
团体赛的幻境里没有伤害保护机制,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高雅明琴向伊凡隐瞒这个计划,并不全是想要和他争个高下。对凡事都会仔细权衡利弊的伊凡来说,他绝无可能接受这个计划。就算自己告诉他,他也只会试图改变自己的决心,说服自己接受“神”的安排。
更何况,她也没打算让伊凡跟着如同发疯的自己玩命,万一真死了,会被别人讹传成殉情。
她在驾驶舱里就做好了后续全部的打算。
先将伊凡带到甲板上来,以告知他自己的计划为借口,吸引他的注意,再趁机将他推进海里。
她完全不会担心掉入大海的伊凡能不能活下去。那个男人是敢骑在鲨鱼背上在海里遨游的狠角色,如果这点小事能要了他的命,他也没必要再去拯救这个救不活的世界了。
而现在,这个自命不凡的男人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将上身倾了过来,甚至重心都失去了平衡。殊不知他已经成为了咬钩的鱼儿,马上就会第二次输给自己。
高雅明琴抬起手,在瞬间出其不意地搭到男人胸口。
只要像单人赛决赛场上那样,用尽全力往前一推,自己就……
“咦?!”她严格按自己的计划坚决执行了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但却愣在了原地。
怎么……可能?!
高雅明琴怔怔看向自己身前,满脸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