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明琴看着被眼前男人几乎瞬间攥死的右手。
这本不可能！
她在决赛上就试出了伊凡反应速度的极限，在没有准备的前提下，他绝不可能反应这么快！
所以说……
他早有准备！
“你……”明琴挑着眉毛不可思议地瞪向他。
“我不会因同样的原因失败两次。”伊凡答得十分自然，脸上不见任何表情。毕竟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他如同安放一件易碎的艺术品，缓缓将高雅明琴的手放回了她裙摆处：“你应该明白，我不会认同你的方案。”
高雅明琴收起满脸的困惑，无奈一笑。她明明什么也没说，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们是一类人，都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想法。”伊凡将脸对向太阳。“上次决赛时我忽视了你脸上的细节，确实是我大意，所以这次不会了。从走上甲板起，你的想法一直写在脸上。或许在掩饰技巧上，我们该向兰蒂斯的女士们认真请教一番。”
“兰蒂斯向来就以谍报专业见长，伪装和刺探情报是她们天生的能力，想学都学不来。”明琴瞥向伊凡，试图从他炯炯有神的目光里读出他下一步的打算：“你也应该明白，你不可能说服我。既然你不认同，最好主动跳下去，不然……你可能会和我一起死。”
“我像怕死的人？”伊凡向着落日左侧那个逐渐变大的灰点扬了下头：“我不认同你的方案，但不妨碍我和你一起尝试。边走边说吧，晚了的话杰里号就该靠上来了。”他一推栏杆，转身便往燃油室走去。
“我以为你会认为我在发疯。”高雅明琴立刻追上他。
“是有那么一点，”伊凡边走边说：“你应该知道，这里只是个幻境，每个‘人’只是魔法能虚构出的幻影。为幻影冒险牺牲，值么？”
“云之洲上有个故事。”明琴不假思索地答道：“一个智者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梦里的一切都很逼真。他醒来后，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梦到变成了蝴蝶，还是那只蝴蝶梦到变成了自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有些时候幻境和现实确实没有明确的界线。”伊凡推开舱门，轻巧地下着楼梯：“可大多数人最后总能分得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很少有人傻到为了一场明知的梦杀死现实里的自己。”
“你默认了一个前提，”明琴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反驳地没有半秒犹豫，“前提是梦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可这个前提是错的，你也看到了，你所谓的这些幻影的‘人’，他们会伤心，会愤怒，会为了子女不顾一切。他们有属于自己的情感和记忆，他们是有意义的，和现实里的人并无区别。”
“哪怕这些情绪和记忆都是虚拟的？”
明琴白了他一眼，犀利反问道：“你怎么能肯定，你的存在本身不是被更高维度虚拟出来的？”
伊凡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才又继续下楼：“你一定是学校里的辩论冠军。但就算他们和现实里的人一样，我也有不认可你做法的理由。”
高雅明琴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静静俯瞰着他，毫不介意用富裕的时间与他将这场辩论进行到底。
伊凡也同样停下来，仰头看向她，微微一笑夸赞道：“你确实是昂德沃特罕见的杰出学生，或许也是魔法境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我敢肯定，你未来对世界的贡献将无可估量。世上炸死几个平庸的调查船员不会有太大损失，但如果炸死你……”
伊凡说到这儿，竟觉上方那冰冷的目光似是要把自己的嘴冻住。这还是他头一次被别人从气势上压过去，甚至那目光里还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你试图在用你的傲慢给生命标价。”高雅明琴用冷淡的语调给伊凡自以为是的发言下了结论。她半仰着头，甚至有些恼怒：“你都没见过那些船员，有什么资格评定他人生命的价值？在你见过夏辰星之前，你同样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男孩会成为未来的救世主。”
“也许吧。”伊凡满不在意地耸肩，又立刻补了一句：“即便我见到他我依然无法想象。”
明琴冷笑一声：“但未来会证明你的错误。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价的，你永远没法把它放到称上比较。”她说完径直下楼，将那个仍在思索的男生甩在身后。
她来到最下层，依次拉开没有锁上的员工通道的门，又干净利落地拉开了最尽头的双层防盗门。
“好吧，我认输了。”伊凡在她身后大喊着追上，同时还用她听不见的语气咕哝一句：“但愿你救下的这些船员里有人值得你这么做。”
高雅明琴快步走到配电箱的钢柜前，用小指勾开柜门向里看去。
【15:21】
计时器仍在一秒接一秒地跳动。
“把枪给我。”明琴头也不回地喊，她听到伊凡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
伊凡将左轮放在手心，拇指对着枪托一弹，让枪口转向自己怀里，这才伸向明琴：“你确定要自己来？你的枪法可不太好，看来没上过射击课。”
“射击课在下学期，”明琴接过左轮，确定击锤没被按下，便故意将枪口冲着伊凡脸上转了一圈：“里面还有些子弹，一枪不行我可以多打几枪。”
“那太折磨人了。”伊凡苦着脸抱怨：“就像一个想吞枪自杀的人，开了一枪却发现自己没死，简直要命！”
“那你该抱怨和你一起进这个幻境里的人偏偏是我。但前提是，你以后还能有抱怨的机会。”明琴倒退一步，双手托着枪柄慢慢上抬，试着瞄准炸弹的中心，又用拇指用力按下了击锤。
她将颤抖着的食指贴在扳机上，深吸口气。计时器暗红色的光芒在她瞳孔里闪动，极细微的齿轮咬合声在计时器下有节奏的低响。
其实时间还很充裕。
高雅明琴把那口气猛地吐出，胳膊缓缓垂下：“你知道我这么做的另一个理由。”
“当然，我知道。”伊凡的语气平静到全然不像一个即将赴死的人。
“但如果我错了呢？取舍之符不在这个幻境里，这里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
“那我们真的会死。”伊凡冷静地注视着明琴，单调地复述着团体赛中的一项规则：“幻境里没有伤害保护机制。”
“我一直好奇，魔法境为什么这么安排？每年的四校之争都会有不少学生因为这个规则受伤甚至死掉。”
“四校之争本就是为实战进行的演习，伤亡不可避免。”伊凡双手抱怀，目光直勾勾盯着炸弹上变动的数字：“其实四校之争最早没这条规则。但有些学生仗着不会受伤，总爱做出格的事。结果他们习惯了无形中的保护，后来执行任务时依旧我行我素，最后死相很惨。”
高雅明琴沉默片刻，才继续问：“这么说没有伤害保护的规则从长远看反而是为了保护我们？”
“这是每个魔法师必须懂得的道理：任何情况下，保护自己的生命都是最高优先级。”伊凡转头盯着明琴的眼，见她眼里果然出现一丝疑惑，便补充道：“但也有些例外情况。你们这边有句老话，叫‘所欲有甚于生’。”
“看来我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幻境真的想考验我们这一点。”明琴的拇指摩挲着左轮，玩笑道：“如果我们死了，会发生什么？”
“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就像睡过去一样。”伊凡摊开手高高挑起眉毛，随即又故作姿态地垂下眉，硬板出一副悲伤的表情：“但对世界来说麻烦就大了：四大魔法境的头条全会变成‘最强冠亚军新生惨死团体赛幻境’；世上会损失一个看上去还算靠谱的救世主；几十亿人的未来只能交给一个爱冲动的孩子去拯救。但也不全是缺点……”伊凡刻意停住，观察着明琴神色的变化。
“说说看。”明琴紧绷的双肩确实放松了下来，脸上重又恢复了些笑意，显然对这个话题饶有兴致。
“这以后，没有伤害保护的规则一定会受到全魔法境的质疑。迫于压力，以后四校之争的团体赛恐怕得恢复保护，未来参加比赛的孩子们会由衷感谢我们两位宁愿牺牲自己也要造福大家的前辈。”
“噗嗤。”高雅明琴忍不住笑出了声，甚至不小心险些扣下了扳机，还好伊凡及时攥住了她的手。
“现在好点了么？”伊凡看向明琴，知道她刚刚不是不想开枪，只是压力过大。毕竟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18岁的女孩子。
“谢谢，好多了。”明琴笑着答道，同时重新缓缓举起手枪，但她的手臂依然在微微发颤：“只是……”
“只是还是会害怕。”伊凡替她说出了她不愿说出口的话：“这很正常。就算换我来做，我也不敢保证比你更好。我会和你一样害怕，一样犹豫，虽然我习惯了不把这些写在脸上。”
“这说明我们还是不够强，对么？”明琴问。
“不，这恰恰说明了我们的正常。”伊凡贴到明琴身后，双臂绕过她纤细的身子，厚实而又有力的手掌从两侧捧住了明琴持枪的手，帮她稳定姿势，“因为，我们是人类。来吧，无论我在不在，说什么，这一枪你总归是会开下的。不管未来怎么样，至少现在有我在，就算真的会死路上也不会孤独。”
明琴闭上眼，感受着身后高大男子坚实的怀抱，用力点了点头。
“准备好了么，三，二，一。”
伊凡带动着明琴的手指缓缓扣下了扳机。
嘭！
左轮巨大的轰鸣打破了燃油室中的寂静，同时也打碎了黄昏海面的宁静。
杰里号的水手刚刚跳到救生艇上，正高举着望远镜眺望远处那艘没人应答的幽灵船，不知那里出了什么事。但一道耀眼夺目的白光突然从船体中央腾空而起，水手的双眼瞬间晃成一片白芒，痛得他把望远镜都丢进了海里，将头甩向一旁流起泪来。
而另一侧，海面上漂泊游荡的救生艇群全都注意到了母船的动向。他们以为那枚炸弹终于爆炸了，有的惶恐地哭嚎，有的欣慰地窃喜。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那道直通云霄的光柱迟迟没有消散，而是快速地朝着救生艇群，甚至是朝着整片海洋扩散开来。
他们吓得想让救生艇加速逃离，但很快又集体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们察觉到，那道光柱中既没有硝烟，也没有炽热，有的只是将所有人包裹住的善意以及人性的温暖，如同他们所信仰宗教中天堂的圣光。
这些幻境中的人们自然不知，那是整个世界消逝前最后的信号。
处在光柱正中心的伊凡和高雅明琴自然全都死死闭上眼，靠着紧握的双手互相确认着对方的安全。
“其实我说了谎。”伊凡突然开口。
“什么？”
“我并不是靠你脸上的表情猜到你最后的计划的，你伪装的很好。”
“那究竟是……？”
“看落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海上钢琴师》那部电影，里面的主角最后选择了炸死自己。”
高雅明琴没有回应，但伊凡能感到，她贴在自己身上的肩膀在轻微抽搐，随后又猛地颤动起来。
“哈哈哈哈！”她终于忍不住纵声大笑，想到自己费心准备的计划居然输在了一场电影上，实在觉得荒谬又有趣。
看来这个女孩远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冷漠。伊凡心中对这个女孩有了最准确的认知。
“了不起的两位小友。”苍老而温和的声音渐渐由远而近。
两人依旧没法睁眼，却听到了老人手杖敲击地面的“咚咚”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半睁开眼，而那位身披麻布长袍的白发老者则识趣地为两人遮住了最耀眼的光源。
“白魔导师大人。”两人一同对老人躬身行礼。
“拿去吧，”老人递出一条银链，下方悬着一枚银币大小的徽章：“这是四枚魔灵之符里最难的一枚，你们的表现远超出我的想象。”
“那剩下的一枚呢？”明琴立刻捕捉到了这个问题。
“哦，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老人微躬着身，稍稍挑眉，半开玩笑道：“就算是我和厄米迦，也对那枚魔灵之符一无所知。”
“看来最后的题目会很有意思。”伊凡兴奋地挺直了身体，语气都有些迫不及待。
“我能多问您一个问题么？”高雅明琴插嘴道。
“当然可以。”老人微笑点头。
“京子、由纪、韦恩，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她对这三人依旧放心不下。
“哦……”白魔导师微微仰头，喃喃自语地念着这几个名字，似乎在努力回忆：“我有点印象。放心吧，他们虽然离婚了，但都过得不错，没准你以后还能遇到他们，毕竟这次幻境中，只有他们我用的是真名。”
“当时真正帮了他们的人，是樱洁吧？我只是恰好和那位学姐采取了相似的行动。”
“樱洁……”老人嘘声念着这个名字，轻叹口气：“你的悟性很好，但当时樱洁面临的取舍远比这要复杂。时间不多了，”老人晃了晃手里的银链，显然是要终止这个话题：“取舍之符只有一枚，我该给你们中的哪一个呢？”
“高雅明琴。”伊凡毫不迟疑地指向身旁。
明琴浅浅一笑，瞥向他：“我以为你会和决赛时一样和我争个不死不休呢。”
“我当时也没做到那一步。”伊凡从老人手里接过银链，轻轻放入明琴手心：“最后的方案是你先想出来的。虽然我也能想到，但还是比你慢。”
明琴竟被伊凡大方的举动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立即把手心攥死：“但你也做了很多……”
“不用多说，”伊凡伸手拦在她嘴前，“最终的胜者只能有一个人，输了就是输了，不需要任何借口。”
他说完这句，仰起头，立即回到了过去那一脸傲慢的神态：“就算你赢下这枚魔灵之符，但最终的胜者一样会是弗里蒙德。”
他转过身，缓缓走向那离开幻境的空洞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