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中，已然垂垂老矣的武媚儿，强行板正着身体，端坐于九阶龙椅之上。
时间抹白这位女皇的鬓角，伤病也带走了她面上的容光。
一身金黄龙袍遮不住她行将就木的躯体，一顶七彩凤冠也掩不住她眼中几近满溢而出的疲惫。
独剩那威严的气质与冰冷的面容，让人还能依稀想起，她是自夏禹立国的两千年来，唯一的一位女皇。
而在龙椅之下的朝堂上，另有一青年女子立而不跪。
边塞的烈阳毒黑了她的肌肤，她便以银盔覆身，此生不再褪下，只愿这银光能护的武朝安宁。
蛮人的血肉折断了她的宝剑，她便以长枪护体，大败蛮族三百里，叫秦关之内不再听闻胡马悲鸣。
萧萧不足一寸的短发，是她在出征前求女皇亲手剃下的，今日割发立誓，明日必定得胜而归。
闭着不肯睁开的左眼，是她替御驾亲征的女皇挡了一箭，今朝歃血于黄沙，明日拜将入朝堂。
古人不敢做的事，武媚儿做到了。
后人不敢想的事，她的女儿武朝阳也做到了。
可如今无比广阔的太和殿中，能容下世间万千豪门世族，却独独容不下这两个奇女子。
沉默弥漫在太和殿中，谁都没有开口，谁都没法开口。
就这么静了许久，还是历经风风雨雨无数的女皇，率先打破了这沉默：“武爱卿左眼的伤痛是否已经痊愈？需要朕再派名太医为你瞧瞧吗？”
“儿臣多谢母皇关心，这伤早就不打紧了。”
沙哑的嗓音似乎参杂了边塞那硌人的黄沙，即使再轻飘飘的一句话，在女皇听来都是不舒服的。
于是她再次开口道：“如今新皇登基迫在眉睫，武爱卿觉得谁最合适？”
不知是装傻还是真的不在意，武朝阳居然回道：“只要是母皇决定的，儿臣都会鼎力支持。”
“谁都可以吗？”
“只要是母皇决定的，谁……”
“够了！”女皇突然而来的怒喝打断了昭阳的话。
凤冠之下的目光无比深邃，似是一柄钢刀直直插入阶下那人的肉里，要把她的心都挖出来看看，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你可知道，那日欧阳丞相，为何要为你求一个陇西节度使的二品官职？”
“儿臣不知。”
“不知？”女皇重复了这两个字，嘴角莫名勾起一分嘲弄，“如今的局面，要么朕杀了你这个最后的‘忠臣’，他们便愿意留朕一命；要么咱们顽抗到底，母女二人双双殒命于此。”
说着，女皇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站到了这个已经比她还高上一头的女儿面前。
“看似两条路你都得死，但其实你有办法活，那就是今天在这太和殿上，杀了朕！拿朕的人头给他们递投名状，然后新皇便会革去职务你的其它官衔，派去陇西做一辈子的逍遥王爷。”
“而这，也是那群自以为仁德的冢中枯骨，最乐意看到的局面！”
似是被这话深深震惊到的昭阳急忙跪下身来，言辞恳切地说道：“儿臣绝不会如此！”
“不会，呵！是不敢吧？”似多年前昭阳翻入后宫的那天一样，女皇伸手挑起了昭阳的下巴，细细盯着她仅剩下的那只独眼，目光中满是掩盖不住的愤恨。
然后袁闻雁也如那天一样，说出了并不在剧本上的台词。
“武朝阳，你的官职、你的兵权、乃至你的这条命，哪一样不是朕给你的？朕自你年幼时便故意疏远你，就是希望他们能在清算朕时能放你一命！可你呢？居然暗自安排好刀斧手在太和殿外，以你生身母亲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
积蓄多时的愤恨最终只化为一句：“你，太令我失望了。”
哀之大，莫大于心死。
女皇的一番话，让殿中的两个人都心死了。
正如当年一般瘫坐于地上的郑芝，不知是否因为羞愧而抬不起头，只是身子却在忍不住的颤抖。
“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一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吗？”
这话不知道是再问谁，但不论是袁闻雁还是武媚儿，都没有给她半点答复。
“那好吧，既然母皇已经把儿臣的计划都说完了，那儿臣就尊了这最后一道御旨吧。”
瘫软着的昭阳，不知从哪生出了几分气力，拔出腰间的匕首，将它塞进女皇的手中：“就请母皇，给儿臣一个名正言顺。”
女皇看了看手中不足二寸的短匕，再看了看昭阳胸前约一指厚的护心镜，不禁失笑道：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意那点名节吗？罢了，罢了，就让朕这个做娘的，来背负弑亲的恶名吧。”
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多的女皇，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发泄似的朝那人心口用力一捅。
可想象中从殿外涌来一队刀斧手，将自己乱刀剁碎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反而是肉体砸在石砖上的沉闷声忽地传入耳中。
鲜血不要钱似的喷涌而出，一下子便染红了太和殿的地面，也染红了女皇的双眼。
呆愣了许久的女皇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昨夜得到了密报，竟是欧阳那老匹夫的离间计！
颤抖的手摸缓缓伸向昭阳公主的胸口，刚刚还一副铁石心肠的女皇竟一下红了眼眶，这哪是护心镜啊，分明是糖做的玩具，手指轻轻一捏便碎成数片。
她慌乱地将自己的女儿揽入环中，拼命地想要堵住她胸前的伤口，但那已经渐渐失去温度的身躯，已然早就命丧黄泉。
只可怜那在边疆晒的黑炭似的人儿，竟只能在死前，再白上一回。
“昭阳？昭阳！这都是假的对不对？你自小就爱和娘玩笑，这回也是玩笑对不对？昭阳……昭阳你睁开眼看看娘啊！太医！人都死哪去啦！有人吗？快来人救救我的昭阳！昭阳……”
武昭十六年，安宁王武朝阳自刎太和殿，先皇痛哭三日力竭而亡。
次年新皇登基，改年号为新原。夺先皇帝号，追封太祖承天皇后；追封昭阳公主忠勇王，改名唐朝阳，入宗室庙，与太祖承天皇后同葬皇陵。
自此，天下不再听闻有女子称帝。
自此，天下不再听闻有女子拜将。
自此，天下再归唐皇宗室。
自此，一代女帝，迎来终局。
虽然不知道袁闻雁为什么又突发奇想给自己改戏，但看着周围一圈人都哭得跟泪人似的，李导也就咽下了这些疑惑，拎着一袋餐巾纸挨个给他们发。
“现在我宣布，《女帝》正式杀青啦！杀青宴订在名满楼，下个星期天晚上七点，一个人都不能少啊。好了都别哭了！现在大家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跟组这么久，辛苦大家啦！”
而刚换下戏服就急着找郑芝，想问清楚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的袁闻雁，却被赵姐告知郑芝已经回家去了。
察觉到她有意躲着自己的袁闻雁神色莫名，只是在郑芝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随即便去找赵姐商量下一部剧的具体事宜。
时刻观察着袁闻雁的李导顿觉松了一口气，虽然作为圈子里的无冕影后，袁闻雁能量不小，但真要和苏遂抢人那简直天方夜谭。
“现在，就指望时间能抹平一切吧。”向来直男的李导，今日却突然有感，发出这句情圣般的终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