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缄默，于是公爵左右挪首，扫视之目光阴冷若鬼火，许久后，他突然爆出一声轻笑。
接着，之前一番大刀阔斧的爱德华此刻态度却突然软化下来，像是一名极为温和大度的主人般开口:
“你们缺钱，为何不告诉我呢？贵教一向为我国鞠躬尽瘁，我等自然也不会怠慢了诸位，只是，如今诸位做出如此隐瞒之事，实在是令我寒心啊。”
“……啊，我等无能，未能维持住应有的效果……不得不做了些卑劣之举，触犯了公国之法，实乃罪人。”
他这话的意思竟是有些要给公国教会资助金的意思？然而正所谓天下无白吃的午餐，这般看似赏赐的行为，却反而更如一片阴云般碾压在众人头顶。
黑公爵看着下方主动请罪的老人们，默然无声，只是把手撑到自己嘴边去，除了那一双始终阴森的绿眸外挡住了一切神情，于是那从指缝间漏出的声音便如深渊透出的风般:
“鲁本主教。”
“……是。”
被叫到名字，鲁本也便就颤颤巍巍上前一步，倒是神情淡然，没有失掉旧教风度地跪下了。
黑公爵居高临下，平静睥睨着他。
“贵教远道而来，我听说，还未有一个实际的着落。”
“……戴罪之身，远离故国，若无根之枯叶，能有一处暂歇，已是蒙受君恩。”
“君恩，说得好。”
爱德华动了。
始终站在展示台中央，宛如被崇拜偶像般居高临下地瞥着众人的黑公爵，此刻走下展示台来，长长的披风托在地上，与那呢绒互触，怪异产生些攀爬般颤感。
他走到了伏低身子的鲁本主教面前，轻轻一哼声，算是令老人抬头，那双幽绿的眼便在昏暗灯光下越发幽深莫测，黑公爵发话，声音莫名让人想到生锈而冰冷的铁，带着一丝隐晦的咸味:
“……贵派这次前来，并非两手空空，我知，你是携了一大笔财富——自然，并非单是指那对神职人员过于庸俗的金银，而是知识的库藏，历史的遗留，那曾为伪国君王，精心粉饰、打扮后被揽入怀的史书姑娘。”
“……”
一瞬间，本来伏低身子，微笑着的鲁本主教笑容淡去，变为了一种出奇冷静的神情，他睁开眼睛后，那股子粉饰的虚伪便消失了，这让他显得阴翳了起来，却也有种怪异的坚定。
鲁本一点点挪起了身。
爱德华轻笑着:
“主教，我还未叫你起身。”
“……古雷德公爵殿下，老朽并非您的国民，不受您的命令。”
“好，一个道德败坏却不愿亡其史的大恶人？鲁本，你早已不是主教了，若不是我国收留，你早已被愤怒的民众撕扯成了碎肉，腐朽在无人知晓的荒漠中，平心而论，我对你现在表现很是欣赏，但这欣赏可不是个好消息，卑躬屈膝的软骨才能在重压之下不粉身碎骨。”
黑公爵依然与苍老的旧教主教对峙着，这次是平视，两方虽然剑拔弩张，却无一方气急败坏或傲慢无礼，只是平静地彼此以眼对视着，若两把抵住的尖刀。
鲁本主教微微仰着头，他脸上的皱纹在他不笑之时便显得有些吓人，让人联想到腐烂的果实，软皱的表皮，他缓慢地开口，打破了寂静:
“殿下，这历史中，的确许多谎言，然而，依然有些东西是实际存在的，殿下可以轻蔑它们，认为可随意涂改以为自己所用，然而，有朝一日，那被尘封于泥土的真实终会重见天日，在您最疏忽的一瞬，抓住您的脚踝，将您拖到深渊中去。”
“哼，那普罗西撒一族，难道未曾篡改过历史吗？”
“自然是有的，然而，这历史之中，有可修改的一部分，也有不可为的一部分，尽管王国已经将其修改过多次，我教依然存放着最为真实的历史，当时机一到，它们也会破土而出，将王国最自傲的宝剑刺向他们自己……殿下为什么不利用这些宝剑，而是打算篡改真实，为自己留下阿格琉斯之踵呢？”
不卑不亢，铿锵有力的辩词。
……自从来到公国，诺曼对于这一伪善的老人，一向评价是极低的，然而，如今手握着真实，与那狡诈君王争辩的主教，却似乎又显出了他所不知的另外一面。
人类总是复杂而具有多面性的，这是一件，分外麻烦而令人痛苦的事。
“普罗西撒一族可是勇者的后裔？”
“是，虽然也有期间断代的说法，但以我教的记录，这些传言大多非实。”
“那便麻烦了，我所需要使用的就是这一段，那么……阁下觉得这一段历史，有拿生命去守护的必要吗？”
爱德华仰着头，平静却冰冷地开口，随着公爵的声音，他肩上的毒蛇也开始左右摆动，那双恶毒而令人生畏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鲁本，似乎在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老人毫无畏惧地盯着那毒蛇，许久后，忽然轻蔑笑着开口:
“不必威胁我，年轻的公国之主，我曾向龙神发过誓言，那不可动摇的一部分，便是您当下让这爬虫叮住我的颈，要了我的命，我也绝不动摇，不过万幸，你说的部分，并非我誓死守护的部分。”
“……是吗，那便简单了，不过，据说旧派是那伪国一脉为了巩固其统治力而创建，如今看来，似乎非实？”
“呵呵……公国之主，你太年轻，比起沉淀的历史，与那古老的长寿者们，甚至连森林中刚刚冒头的小树芽年龄都比不过，真正的龙神教会，所服务的从来不是任何君王，也不是哪一个渺小的国家，或者整个稚嫩的人类，我等所奉，乃至高无上者。”
在说到最后一句时，那苍老之人身上气势陡然一变，一种怪异而狂热的傲慢，从他那微微凹陷的眼中深邃而出。
黑公爵沉吟地安抚住了躁动的毒蛇。
“……公国列位，我知道，若是要你们承认至今的教旨有误，恐怕根基都会动摇，但是，请诸位仔细思考一下，无论如今战局如何发展，此后随着战事激烈，医师会所能庇佑只有越来越多，而由于我等当前所使用的技术，对于阁下等的教义只能……”
最初公国选用了灭世之龙的力量之际，就可以料想到这一点了。
龙神教会，圣剑，救世之龙，这些因素和作为敌人的王国都实在是太过紧密了，就算不是如今公国教会本身出现财政危机，在战局倾向于成功或者失败之际，这与王国联系过密的教会也终要被清算。
教会高层本身是未料想到这一点吗？也并非如此，只是，与王国教会不同，公国教会本身，其实更加服从于其政权一些。
王国教会，特别是旧教，说是王国统治者的支撑根基也不为过，若是教会不承认国王的身份，是当真会影响到王国国王的继承权的，所以欧罗西撒一族才会需要保存圣剑，以分割教会话语权。
但公国不行，龙神教会在公国，更像是旧习难改，或者说潜移默化，最多，也就是象征着公国出生于王国的身份，同时安抚着许多民众的人心。
不如说，公爵一脉一向在试图将龙神教从公国中弱化。
这必然的结果只会有快慢之别，于是，比起毫无利润地被一点点驱逐出国门，公国教会自然是更愿意在信徒还算昌盛，有话语权的时候，进行权利上的交易的。
然而他们却未曾想到财政会先出问题，于是被借题发挥，于是反而到了被步步紧逼的地步……而且公国教会虽然地位相比之下有些微妙，怎么说也得信徒数量最多的第一教会，能轻易落得如此下场，没有人推波助澜，是不可能的。
公国主教们面面相觑，互相交流着眼神，最终，一名老人上前来，朝着公爵跪拜。
“大人，您应当知晓，我教虽然并非权威之所，只是受得君恩，于是苟延残喘至今，但也仍是民心所向，才能留存至此，贸然变动……我教的根基倒是鸿毛，只是，未免引起民愤，如今国家处于战争之中，若是民众再忽遇变动导致有变，怕是……”
“特纳主教所言极是，我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自然不会令你们忽然之间转变……只是，变化有征，如今便是这变征之际，我需要列位与我一起放出点信号来，不然，只是拖拖延延，怕是又把这一场变革延误到消失了。”
最后一句黑公爵话语间已经不含任何掩藏，明晃晃的尖锐之意使主教一端想要恳求的话语梗在了喉中，这一段说完，爱德华便向着贝尔留斯点点头，然后转身:
“我还有些公事要行，顺便楼上现在正在展示新型传输工具之威，给民众们分发战利品，就不打扰了，列位都是宗教神选，有安抚人心之效，现在宴会上为国奔忙乃至心惊胆战的战士们众多，就请列位照顾一下了。”
说罢，那人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却是未察觉身后，一双眯起的金黄龙瞳正静静注视着自己。
“小家伙，跟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