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眨了眨眼睛,于是诺曼便跟个在舞池里跟人跳舞的绅士一样,把她手又挽回去。
“你知道吗?你情绪激动的时候会眨眼睛,看着……很有趣?就跟小狗摇尾巴一样,嗯,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排斥这个比方?”
“当然。”
她又眨了一下眼,这次眨得很慢,于是显得意味深长,配合着她嘴角那抹似乎永远不会淡去的微笑,便显得更加狡黠了。
也许自己搞错了比喻。
诺曼默默在心里想——也许,应该把她比作漏出尾巴的狐狸才更合适。
“我说我是故意的,你会相信吗?”
“……我也觉得你是故意的,你不想让别人看出情绪,或者想让人误解的时候,这些奇怪习惯一点也不会漏出来,但只要你想,你就能装得跟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充满小动作。”
“因为,有些情绪是想要得到反馈的。”
白发少女跟唱歌一样答着这一句,把他的手高高举过自己头顶,当真跟舞蹈一样翩然转了一圈,把少年牵着往那海龙的脖颈处去。
那高耸的巨大头颅有些恼怒地回头扭了过来,露出一张有些凶狠的脸,长得像是某种蓝色的盘羊角驼鹿……不过,当海龙看到背上伊泽德拉那一双平静金瞳的时候,那凶狠便荡然无存,它几乎是立刻又扭过了头去,噤若寒蝉地往前行驶着。
诺曼精确捕捉到了这丝畏惧。
“比如,这种可怕?”
“可怕?”
白发少女挑一下眉,然后捏住自己下巴,念叨着这个词,接着,在自己脸旁边张开双手,对着少年做出虚假的威吓姿态:
“哇!你觉得我可怕吗?”
“……有些时候。”
诺曼没有被这种插科打诨敷衍过去。
他把手抚向那海龙的脖子,这只被任性神明从安然中揪处差遣的可怜庞大生物几乎没有毛发,皮肤粗糙得像海底沉没的岩石,当少年触摸到它时,几乎要以为自己触碰到了一处建筑,它被摸到时抖了抖,给上面渺小人类的感觉便像是地震。
海龙并不凶恶,寻常大型生物为了满足生存需要,总是更乐意啃食不动的植物与魔核的,这些古老的智慧生物总是十分神秘,往往出没在深海,几乎不出现在海岸……也不知道那神明究竟用了什么法门,才将它唤到这个地方。
又如何能让它如此生畏。
“有些时候,白龙小姐,你的确让人害怕……我是一名猎人,不是吗?对于那些危险的生物总是有些预感的,最初,我掉到那里,你也曾经威胁过我。”
少年从对奇妙生物的感慨中抽开注意力,把全部视线投到那似乎半悬浮着的白发少女身上,尽管海龙十分稳妥,却依然会受到比它广阔百倍的海洋波动,于是身形微微晃荡,而当少年注视那苍白之龙,不知为何,他便深信只要她期望,这片大海便能为其分为两半。
他到底是何时被建立起的如此信心?诺曼多少感到有些疑惑,在曾经,他还只是个山野村夫的时候,也有着一小些对于那救世之龙的信仰,但那不过是出于对故事的尊敬与喜爱,甚至换不得一次十分庄重的祭拜,如今,这神明步入凡尘而落入他身边,本该因熟悉而失去天上星一般的朦胧……但却恰恰相反。
“那个时候,我感觉到的危险绝对不是错觉,我有时在想,你是不是在一直隐藏着本性,然后观察我,若是我的行为当真不合你心意,便会被跟稻草一样割掉。”
她甚至表现出了爱情一类的习性……这并不符合神明应当,不是吗?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沦为了她牺牲品的诺曼对此再清楚不过,她啊,她啊,这个被宣称为神,自己也自负的家伙,在平日散漫成性,没一点神明的样子,是个喜欢捉弄人的坏家伙,是个会为别人出丑而轻轻笑起来的家伙,即便是现在,已经有些淡然了的诺曼在和白发少女温存之际,被她那般兴致勃勃地捧着脸,直勾勾盯着表情的时候,也难免感到羞怯,但这丝情绪却反而会让她更加愉快了,就好像其他一切动作其实都不过是这注视、这窥探的前戏,就好像她此刻正随意拨弄着他的灵魂一样。
诺曼暂且没有说,这个时候的她也会有些可怕。
那不是让人想要远离的那种恐惧,也并非令人厌恶的……有些危险就是这般,幽深、闪烁着隐隐光芒,让人清晰知晓,若是涉足便会痛苦和流血,可却又注定伴随着一些禁忌的收获,像是一朵沾着毒液的花朵,此刻优雅在花尖端处了果实,过于艳丽地抓挠着一切视线。
“呃啊。”
被提起这件事,伊泽德拉顿时就跟被提起自己黑历史的小孩一样,有些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看起来像是为曾经曾经的不成熟感到尴尬,但诺曼却能从那双燃烧着一般的金瞳中读出,她没有丝毫悔意,当时……也许她也不是开玩笑。
也许当时若进入的是别有用心者,便会有截然不同而……难以言喻的今日。
过了一会儿后她才有些灿灿地盯着诺曼,开口:
“诺曼,我那个时候说自己失去了很多力量,现在你应该能明白那绝对不是撒谎了。”
“……是。”
如果是现在的伊泽德拉,大概根本不会跟相对她来说可谓渺小羸弱的年轻骑士有任何纠缠吧,不如说,以她在古雷德花园中的表现,当真万军之中取了国王的首级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真奇妙,一想到她在地下呆着的数千数万年,少年便因她的受苦而悲伤,但若一一细究,若非如此,他似乎便不可能与这非凡神明有丝毫交集了,也许这便是命运如此?
“你应该看得出,什么体力或者防御之类的,不过是建筑的毛坯,是但凡我还存在就必然拥有的特征,而我所真正擅长的……”
白发少女话语顿了一下。
诺曼不明白她这微微的一沉默代表着什么,但还是侧耳聆听,于是他便看见她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抓住他偏过去的那只耳朵,揉搓着他的耳垂,开口:
“是一切的最基础物质,魔力也好、寻常物品也好、灵魂也好……这一切啊,本来该对我如毫无保留,当我窥见一个人,我便应当连他灵魂与心理的一切高尚与肮脏,都洞若观火。”
“所以,失去这一能力,你便难以对周边一切存有信任?”
“……不。”
伊泽德拉又顿了一下,但很快,她有些意味深长地吐出了答案,这有点出乎少年的意料。
她依然轻轻揉着少年的耳朵,白发少女的指尖很柔软,并且光滑而温暖,并不像是龙爪所该有的触感……或者她中毒后所暴露出的诡异肢体,她眼光微垂,几乎是爱怜地盯着诺曼,然而,沐浴在这目光中的少年,却在其中品出了一丝诡异的不安。
“我可不是失去神力就一无是处但蠢材……诺曼,即便是那时,我依然很有信心看透一切,人的性格在你们看来十分复杂,不是吗?贪婪、锐进、慈悲、残酷……但实际上,这一切终究不过是物质的组合,曾经有人提出可以观察头骨来确定他人的心理——这当然是胡说,但,若是大脑呢?”
她的手轻轻挪动了。
伊泽德拉的手背轻轻擦过了他的耳侧,在这一部分,白发少女便表现出一丝爬行动物般的寒冷,不过,冷意却使光滑触感越发清晰了,她把自己的手延伸而上,轻轻敲了敲诺曼的后脑……
或者说敲了敲他脆弱的头盖。
又来了。
少年感到危险的触觉如同毒虫一般爬过脊背,他盯着面前的人,这苍白的神明在温和外表下有着近乎令人畏惧的掌控欲,但傲慢神明不屑于以轻易的暴力使他人屈服。
她更乐于引诱与蛊惑,就宛如传说中与神明对立的魔鬼。
“啊,别紧张,我现在看得见,但那时确实看不见,我只是从你的言行举止中推测着,想着如何让你能乖乖把我带出来……而一切现在都遂了我的愿?”
“……我现在说一句你居然利用我会不会显得像什么炮灰?”
“哎呀。”
伊泽德拉眨眨眼,说出自己的口头禅,那一丝危险就这样淡去了,但诺曼明白,那并非消失了,而是沉淀了下去。
“怎么能叫利用呢?而且、而且啊,我这不是把自己反而赔出去了吗?反而应该是小家伙你,相当地扮猪吃老虎?”
白发少女向后仰起了一点头。
这让她的姿势反而像是被诺曼所压制一样,阳光打在那张仅能以艺术品来形容的脸上,把那双狡黠的金瞳便照得更亮,于是,刚才的一切危险似乎又变得无足轻重了……还是老样子,真是个狡猾的坏东西啊。
诺曼的头低了下去和她对视——被她轻轻拽着脖子而动作的,倒像是他主动亲近过去,而那白发少女则欲拒还迎……嘛。
“对了,我觉得那种危险也很……让人着迷?”
“……”
“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的时候,反而没什么表情。”
罢了,反正也是被拿捏,于是少年便真的主动过去啦。
他伸出手,轻轻捏着白发少女那没有表情的面庞,随后自己倒笑了起来,在对方露出无奈微笑之前,呢喃开口:
“……其实,只要你不是个坏人,我对这些都无所谓,警惕什么的,也是理所当然。”
“你不是说我是个坏家伙吗?”
“不是那个意思?”
诺曼歪着头,银色的眼像是一面澄澈的镜面:
“是真的伤害别人做了什么恶事,大概,就像是传说里面的恶龙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