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伊泽德拉那颇具迷惑性的声音不同，这沉重的嗓音光是呼出就仿佛渗透着一阵浓烟，不，也许不该叫似乎，因为那滚烫的烟雾的确朝着来人的脸面袭来了。
举剑抵挡当然对这烟雾不会有什么大用，诺曼轻轻咳嗽起来，便在弥漫，但同时又因蔓延而稍薄了一些的黑烟中窥见了那来源——这只巨大的生物大多特征都十分符合传说中龙族的特质，丑陋、怪异、宛如变异蜥蜴一般绵长而可怕的头部，但却缺少了一双能让它这般丑陋样子变为威风的犄角，长长的脖颈像蛇一样……但上面却爬满了骨刺与凸起，令人感到危险与不适，巨大的身躯像是海龟，身上也有类似于龟壳一样的厚实结层，但诺曼不确定那是否是真正的厚甲……它那副样子更想是灰烬常年沉积所导致的结块。
发出黑烟的并非是它的头部，而是背甲↑无数鳞片中间的一个凹陷，这可怕的巨兽没有翅膀，却有一个宛如火山般的气孔，也许这结构更便于它散热……
“你……看起来好小。”
那巨兽埋下头，以那双金色的兽瞳盯着浮在空中的白发少女，一瞬间，诺曼似乎从那巨大而冰冷的眼中读出的困惑。
……在笑出声之前，也许他应该转移一下话题。
“此地之主，向您献上敬意，我名诺曼·斯乌尔，是一名追逐未知尾巴的怯懦冒险者，初到宝地，不愿冒犯，能否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直接进入这小道？”
“进去……”
那龙沉默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它那巨大身躯一震，更多灰烬便简直如雨般落了下来。
巨兽眼神尖锐:
“不……行，吾王曾曰……闯入此地者，死！”
最后一句话从迟缓的呢喃变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虽说早就料到果然如此，在起彻底撕破脸面同时少年的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冷，一道仿佛闪电般巨大之物劈过，被揽在苍白之龙身上的骑士视线顿时天旋地转，等再回过神来，他们原来所在的地方已经彻底被一阵漆黑巨浪所裹挟，同时一道阳光也转瞬即逝地飘落……天上的黑云亦被两分，于是漏出了那幕后光华。
这一击的余风又在海上掀起浪涛。
白发少女燃起火焰，抹去了衣角沾染的一道水渍。
“……还挺厉害的。”
“真是……奇怪，我从未在其他地方听说过兽国还有如此强大的魔物……而且，它说的王，究竟是……”
还不待这两人交谈完，诺曼便看到自己视野角落边又刮来一阵黑影，不必他反应，伊泽德拉早已捕捉到了这一攻击，先是吐出一口火焰，随即向上极速拉高了身姿。
那巨兽被火焰攻击，却也不退缩……于是，便一下倒了大霉，在火焰缭绕到它攻击躯干时，巨兽猛然睁大了眼睛，那攻击的躯干也停住了……是一只巨大的触手，黝黑而粗糙，有着常年被海水所浸润的痕迹。
“疼、疼……为什么我会……”
被龙炎所咬住的触手一下子便燃烧旺盛，那可怖的火焰宛如有灵的毒蛇般，迅速沿着那躯干攀爬而上，而那龙则仓皇发出惨叫声，随后另外一道黑影袭来，在彻底引火自焚前将那被点燃的躯干切断了。
那被切断的躯干一下子掉到海中，接着出现的便是令人牙痒的蒸汽声与沸腾声，即便那黝黑之物已经彻底沉下海面，那火光依然未熄灭，透过漆黑的海面，诺曼仍能看见那火影。
龙有些惊恐的声音浮现而出:
“……不、应该……其他火焰，还有什么……从来没有这种效果……”
“你……”
此刻高高飞上天空，距云层仅有一线之隔的伊泽德拉眯起眼，用一种缓慢的语调开口:
“最初不是龙吧，或者说，起码不是这样子的龙。”
似乎带着些思索，却又更像是确定的判断。
巨兽不回答它，只是死死盯着天上，那双本来半睁半闭的眼此刻已经彻底睁开了，它似乎在极为艰难地挪动着身躯……可以看出，这只巨大的生物哪怕只是挪动一步也十分困难，何况它走得还有些小心翼翼——虽然从外形和单一破坏力来说，也许它堪比数支龙翼骑的组合，但当真将它用于作战的话，这过于迟缓的机动和不算惊艳的攻击范围，使这头龙多半便要成为待宰的乌龟了。
诺曼暗暗估算着这看起来极为吓人生物的战力，不知怎地倒是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这生物倒的确是个守护某地的极好堡垒，也许的确是兽国王室派它来镇守何物的？
“……打不过……这样下去。”
龙的话语中染上了一丝恐惧，虽说这幅样子有些有悖兽中之王的美名，但少年对其仅充满了同情，毕竟，它们的老祖宗可正在这边呢。
而沉思了一下后，它便开始将身体蜷缩起来……这倒反而让诺曼感到一丝不妙——这巨兽莫非是真的要当起缩头乌龟，若是这样，以它这般巨大体型，他们要不就直接处理掉这尸体，要不恐怕就只能在一大团尸骸中搜索了。
不过下一刻，那龙的变化便打断了诺曼的思考。
“嘶……吼——！！！”
它将那长长的脖颈，与头颅收回，随即却又马上拉扯延伸……只是，并且那孤零零一颗头颅，数十、数百，无数双大小不一的金黄瞳孔此刻陡然地睁开，伴随着那呛人烟雾的瞬间浓郁。
“……为什么我又醒……”“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主人……？”“……又一次醒来，又一名入侵者。”“一无所知的可笑歹徒啊，你为何要冒犯龙族的威严？”
“……”
半睁半闭的龙瞳并非撒谎，也并非是真正出自轻蔑。
这只巨大的龙族的确处于睡眠中，它极为困乏，以至于连话语都不过是梦中呓语般朦胧。
现在，被成千上百、密密麻麻无数宛如天上乱星一样眼注视着，即便是经历过梦境的诺曼亦由不得有些鸡皮疙瘩起，此刻唯一剩下的平静之人，只有……
“你……”
在其他头颅胡乱交谈之际，这漆黑百首之龙诸颅中，最苍老亦最可怖的一位，忽然紧缩了瞳孔。
明明自己便是一般噩梦中生物才会有的样貌，却颤抖着喉咙，以饱含惊恐的语调战栗地开口:
“我记得你，是你把我变成这般样子的。”
“嗯？”
白发金瞳者歪起头，那双璀璨的金黄瞳孔染上一丝冰冷:
“你这话说的，我连见都没见过你。”
“……你当然不可能见过，毕竟你的本体早已被伟大勇者镇压在了地下。”
巨龙长吸一口气，周边硝烟都为此而升腾了些许:
“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竟然能重见天日……也许、还来得及，我不会让你再一次得逞的！”
……这是，误认？
在被这一番话语彻底搞得不明究底的少年想出什么之前，苍白之神就动了，一缕天罚般烈焰直接绽放在了云下……宛如这浅薄星球上自己升腾起了一盏微型太阳，四周本来沉寂的海水都开始颤抖、慌逃，却终究未曾跑过，于是蒸发在了那滚烫之中。
火浇灭了水，一切在极致中颠倒过来。
“……哼，未曾见过一面却一下如此污蔑？您这信口雌黄的姿态可真是不要颜面……哈，也许是因为颜面太多，于是丢了几个也无妨？”
“呵，随你怎么说，灭世之龙，我以与你一族深深为耻……即便你将我的身躯燃尽，也不能使我屈服！”
神明神情冰冷，烈火如洪水般肆意而下，海涛翻滚，万物呜咽……这般混乱、无序、不可名状的一切之中啊，那百首千目的漆黑之龙，朝着苍白之神丑陋地袭击而去。
最为直接的撕咬、最为野蛮的冲撞……那巨龙丑陋的身躯简直像一道带着尖刺的城墙一般，将苍白之神能游离奔逃之路全都堵尽……这甚至算不上防守，而全然是为了歼灭眼前这它所深深憎恶之物了。
烈火燎上了它的身躯，它不颤抖，血流出来，它不退缩，几百颗龙首，千把只眼睛，没有一缕显出畏缩之情，若说之前那孤零零一头巨龙无法阻挡人类的骑士的话，如今这百首千目的巨兽，绝对便有摧城毁军的伟力。
“你……”
被如此彻底包围着，那苍白的神明……
“真是自说自话呢。”
丝毫没有波动。
又一次，火亮起了。
“你动不动摇……嗯，那很重要么？如果你稍微聪明一点，具有比起瞎子稍胜一筹的智力，我或许会为这般可歌可泣的壮举而怜悯你，稍微……给你所看重的留一丝希望。”
不需要颤抖。
亦不会流血了。
因为，一瞬间便结束了。
“无知不会导致灭亡，傲慢才会……呵，虽说如此，傲慢本就来自于无知呢，对于你那张，毫无价值的口，以及可笑至极的百把颗光滑得一点褶皱不见的大脑……”
少年只感到眼前一片苍白。
过于刺眼、过于剧烈、过于极致的燃烧……几乎已经将他的视网膜洞穿。
等视线昏昏沉沉，逐渐在黯淡与不断闪烁的乱光中，找到一丝清晰的时候，他所看见的只有伊泽德拉那可怕又妖艳的轻笑，以及，那双深邃、幽暗、又明亮至极的金黄龙瞳。
“一下消失就好，对吧？”
海水缓缓向这边滚来。
向干涸的土地流动，这是液体的本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