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小姐？”
过了片刻诺曼才发声，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涸无比，嘴唇上亦显出一丝裂痕，在他本能要抿起嘴，以唾液滋润一下这被高温干枯的嘴唇时，一根纤白的手指伸来，带着些有些淡幽气息的汗水，轻轻在他干枯的唇上一抚。
白发少女微笑着盯着他。
“吓到了？”
“……还不至于，但是为什么……”
“无论从哪种角度上来说，这人、不，这龙都在彻彻底底的污蔑呢。”
四周的火山灰烬此刻已不再是灰烬，它们发出深邃的赤红，从凹陷谷底中聚集，然后流下，与之前只是让人感到肮脏的灰烬对比，倒显出一丝宏伟的残酷来。
不知多久，海水才和这缓慢流来的岩浆重逢，两者发出一阵沉闷的沸腾声，反而让周边更加沉默，原本产生狂风与灰烬的气孔已成为岩浆巢穴的谷底，一切风波都近死寂……寻了一块逐渐冷却的黑石，白发少女继续拥着那一无所知的骑士，灵巧落在那尖端，像一只因柔弱而强加了迅捷的鸟儿。
诺曼有些僵硬地转过头，他看见停在稍远处的脆弱铁片没有被刮来，稍微安了点心。
“……白龙小姐，已经完全恢复了？”
“嗯……”
她发出一声，却并非承认，带着丝微妙的迟疑，把之前抚过少年唇边的手收回，点在自己唇尖，金黄双瞳睁得大大的，从一落下来，便以一种……宛如观察被实验生物般冰冷却又带热切好奇心的眼神注视着。
只有即将回话时，刹那的一闪才给她添了丝人性:
“是，或者不是，哪边你更喜欢？”
“这是可以选的吗？”
“嗯，你想的话？”
并不是撒谎或者实话，而是是或者不是……少年不由得忆起了一个传说，那让骑士选择，昼夜自己容貌的魔女，以及那最终选择让其自己做出决定的骑士。
但，伊泽德拉所给出的选择，只会比这仅仅展现尊重的传说有着更沉重的含义。
“……老问题了呢，不过，果然我还是相信你。”
结果年轻的骑士坐在礁石上，叹了口气，对着显出有些可怕神情的白发少女伸出手，捏着她那张面具一样的脸:
“去拿你想要的吧，就如你当初选择我一般，我亦选择相信你。”
幽暗的橘红烈火，从金黄龙瞳中缓缓熄灭了。
伊泽德拉不回话，本来过于耀眼，以至令人感到危险的眼眸从这时起彻底黯淡，好像火焰被灰烬所掩埋了一样显出一丝无精打采，只是有些呆滞地把手抵在自己的脸颊边，把尾巴、角、一切虚饰的特征都展露出来，然后“啪”地一下把自己调整着靠在诺曼怀里，少年歪着头，以那一双始终平静的银白眼睛看她，也不多问，只是也轻轻抱住她，把脸靠在她尖长耳朵旁边……脸颊被轻轻戳着，有些痒痒的。
那一瞬间，苍白少女的侧脸不知为何让他感到有些寂寥。
两人就这样看着污秽逐渐被永不停息的海风与波涛淹没，直到云层散去，第一缕月光落下。
“要冷了哦。”
等到盔甲渗透了一丝寒意，少年才开口，此刻，远方的铁船早已消失不见了:
“不上岛吗？”
“……都被我烧了个七七八八，没什么好看的了吧。”
“唔……其实这个岛的位置还不错，而且，那些乱七八糟也散了的话……”
诺曼比划了一下，虽然其实也没比划清楚什么:
“是个好住所？”
“嘿？你原来是这个打算？”
“毕竟，曾经这个国家的国王也在这建立过行宫吧，怎么说也比我们随便乱找个野岛好点。”
白发少女听了后咯咯笑起来，莫名其妙被笑了的诺曼摸不着头脑，就用死鱼眼盯着她，而笑完以后，白发少女便站起来，松了松筋骨，之前的危险气息已经一点不剩了。
“话说已经被岩浆淹了吧。”
“这种程度稍微用点魔法就能恢复？嘛，不过，你不愿意的话……”
“也好哦。”
伊泽德拉眨眨眼，明亮的金瞳在夜色中像闪烁的星星:
“就如那个寓言一样嘛，你给了我选择的权利，那么我也会，因为我爱你？”
“疑问句？”
“好哦，我爱你。”
结果话题又从突然的正经变成了两个人的扯皮……也许永远也不会真正正经起来吧——这个时候，诺曼是发自内心这样想着并希冀着的。
他伸出两根指头指了指那家伙，然后，还是抱了上去……不如说这个时候他要是被扔在这边还能活着上岸吗？突然意识到这个严肃问题的少年一时有些呆滞。
伊泽德拉没有再说什么，她轻巧地带着少年，上了岸，就好像他只是一片稍微大一点的羽毛一样，等真正站上这片焦土，本来冷却的气温又一次滚烫了起来，即便是特制的靴底亦像是要融化一样，反馈出流动与凹陷的触感，当他又踩出一步，才发现这是仍滚烫的大地自己在凹陷……一切似乎都已经字面意义上付之一炬。
真正到了这之后，诺曼之前的一些美好幻想倒是被现实彻彻底底地击了个粉碎……不过以他未来的设想，也许到时候会叫一些老猎人或者精灵方面的朋友来？那样的话，对于地形方面的整治能力还是……
就在他一边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情况之际，由于岩浆太过刺眼，少年也便本能地燃起了龙炎，笼罩在自己眼睛上进行着保护……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看见了那个东西。
“……核心？”
已经见过很多次类似的东西了。
那毕竟十分眼熟，因此也并不难辨认，那作为武器威胁过王国，也曾创造过无边幻境，亦被当做子弹来挥霍的……曾经无数次被伊泽德拉吞噬过的东西，正处在诺曼眼中。
但是，似乎又有什么不同……黑龙的核心亦有着些许漆黑，一些人认为这是出于魔性的邪恶，诺曼只认为那是温和接纳一切色彩后颜色……而这一枚，苍白，冰冷，但确确实实燃烧着。
但若是伊泽德拉的核心，为何她毫无察觉？
“……”
熟悉的感觉。
一如最初少年在宫廷中被呼唤的一样，那枚核心正在呼唤他……但，与那一道单纯而近乎野蛮的拉扯不同，这枚核心的呼唤非常虚弱，不像是那个永远显出一丝高傲的神明所会具有的，剑也不曾嗡鸣。
只是，一种奇异的触觉从诺曼心脏中升起，好像心腔中塞入了几枚冰渣。
“白龙小姐？”
少年开口:
“那边，好像有什么……我想去看看，好吗？”
很久以后诺曼曾经想过自己为何会如此反应。
说是正常，倒也的确，呵，也真是可笑，如此永远坦诚待人的那个家伙啊，从来没有得到过同样真诚的对待。
但，比起本就天真愚蠢的自己，他更困惑的或许是那一人的反应。
“……什么？”
火再一次从金黄瞳孔中亮起了，不知是否是错觉，近乎带着一丝惊慌，是的，那一天，那白发金瞳之神，就是这样近乎仓皇地沿着他的指示看见了那一物什，随后沉默了许久、许久。
“……嗯，你想看吗？”
“嗯？呃，大概？”
“好哦。”
随后，却近乎释然地吐了一口气，接着继续维持着那一柔和的笑容，背着手点了点头。
“你想看，那就看吧，更何况我其实也希望着你最初就看到过……不过，诺曼啊。”
那时她话语中带着的情绪，少年并不知晓，而当他知晓的时候，一切早已天翻地覆。
“先不要打开，好吗？我想了很久、很久……我觉得啊，这个宇宙、这个世界……一切的一切，无数的粒子和经历，还从未有什么让我思考了这么久过。”
“明明刚才只是一瞬间呢。”
年轻的骑士一边开口，一边便默默接近了岩浆，随即把手包裹上银白与火焰。
他身后白发金瞳的少女沐浴着月光，明明是酷热之地，身上却满是寒意，好似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华一般，她那具有诱惑与欺骗性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只有一双宛如荡漾酒液般金黄的瞳孔从内显出深邃之光，从始至终，她没有迈出一步，她没有阻止。
诺曼·斯乌尔让她全然知情，于是，她做出了选择……那究竟是否是因为她自己从来不曾做到，无人知晓。
“是啊，明明只是很短一瞬间呢。”
然后，骑士沉入岩浆，看见了那被一颗卵一样的岩石所包裹着的东西，论位置，便是那曾经巨龙气孔所在的地方。
他沉下去，脑子里还充满着不正经的想象……总不能是她隐瞒了什么曾经的婚史？或者如她曾经创造她的妹妹一般，这霸占岛屿的丑陋巨龙竟也是她的一部分？什么嘛，是需要如此严肃作答的事吗？也许是？嘛，如果是这些理由，他的确可以好好说到说到。
直到他从岩浆中再一次探头，他还是半开玩笑地说着，挥舞着手中的卵状岩石。
“我这就是你的秘密？我明白啦。”
“……”
如果他能在那时就轻易读出她的恐惧就好了……不，那个时候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那个时候读出，他或许会把这东西直接沉回那汹涌的岩浆中去吧。
所以，果然还是不曾读出的现在比较好，那才是……
他的必然的未来。
“是啊。”
他天然注定的本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