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不知道为何王问出这个问题,但唯能坦诚以对,于是当莫提法斯王这一问题落下后,零零散散,竟是有超过半数的人战战兢兢做出这个回答。
联想到王国基础立于龙神信仰上,这现象倒也有迹可循。
德拉奥略冷静扫视了一圈这些仍染着恐慌情绪的士兵,心中升起的有两个念头:
一方面,一旦发誓就会被控制……这条件也未免太过严苛,且以目前情况看来,有许多同为信徒的士兵并未展现出攻击性,那究竟是因条件不满足?或只是这瘟疫般叛变未来得及逐渐蔓延?难以断定,也许他需要将叛变的个体和非叛变个体再详细研究一番,查出其区别,不过,终究是要将这两部分个体分割开来。
另一方面,军队这边已然乱成了一锅粥,那在信仰氛围更为浓厚的民间和教会……更是难以想象,虽然近几代来本土龙神教会一直在去龙神化,转为变为勇者崇拜,但毕竟龙神是最原始崇拜之一,其沉屙之深,难以想象,他现在处于边境,若是王宫大臣中机要之臣亦被此症状感染,他竟是被轻易驱逐出国,政要皆被那异神玩弄鼓掌之中了。
……万幸此边陲之地,他起码还是具有大量兵权的。
德拉奥略的大脑飞速运转,沉吟一番,便立刻做出了决定:
“各长官重新编号,军医队还有空位否?将这些晕倒的人先安置下去,以图救援,信仰且曾对……那龙神发过誓言的军人,且先自行一队,相信诸位之前也已经听见那神明的宣言,也已看见刚才同室操戈之事,我不欲此事再发生了……”
王深深叹息着,眼神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悲哀,甚至连士兵也为这恰到好处透露出感情而感染,因此哭泣起来,不过很快莫提法斯王便敛起情绪,将其变为坚定:
“但我不认为凡是落下誓言者必会为那恶神所控,列位,应当知晓,我于继位之际便面对着王座,便向传说中龙神与列祖列宗宣誓:以众生之先、烈焰之主之名,我已宣誓,我已头戴银盔,如我祖先一样,我必将这重担承下、我必不辜负圣剑的锋芒、我必永远英勇、无畏、当烈焰与邪恶笼罩之际,我必为第一缕、或最后一缕点亮的光。”
王右手握拳,锤在自己胸膛,心脏搏动的位置,以庄严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地重复起了他继位那日所落下的誓言,而当他誓言第一个字落下时,身边的副官表情便变得僵硬,紧张得手足无措,而直到王话语中最后一个字落下,却依然神色如常,缓慢将自己显然清醒的神情展现给四周人。
随后,德拉奥略冷静将声音应下:
“我亦是曾起誓者,因此,我将自己编入曾发过誓言的军队中,传令官,你令斯坦德将军上前。”
“是。”
身插旗帜的军人很快便将另外一名面色苍白的中年人带了上来,一走到台前,那中年军人便以手锤胸向王献上致意:
“陛下。”
“我刚才看见了,您应当是未曾起誓之人,斯坦德将军,我看过您的战绩,十分突出,自林恩将军以来,我国元帅之位每每因重重原因空悬……上一任长久持有它者还是我,现在我将其传递给你。”
莫提法斯王一边开口,一边抽出佩剑,而那斯坦德听到这个消息,眼中却未有一丝欣喜。
他颤抖着单膝下跪,埋着头,语调不稳地开口:
“陛下……您不必如此,若当真您也为那恶神所控,我国便早已不可救药了。”
“……休要胡说,接下吧,以莫提法斯王之名,我将元帅之位授予你,你需带领未起誓军,时刻团结有生力量,保持源头,以备不时之需。”
“臣,接旨……”
王从不迟疑,而接旨的元帅则有些畏缩,这一景象竟暂时令那些被抹上了隐患标签的士兵们得到了一丝安慰:至少他们是追随着敬爱的王一齐,既然如此,一切或许真的还有期望。
而德拉奥略亦欣喜于将军的心领神会,他退了几步,令新生的元帅站起身来,接着开口:
“誓词就免了,我们需先尽可能趁那些叛乱者尚只是混乱依本能行事时离开此地,回到王都……誓言军,三分之一与我一起前进,未誓者中,一半龙翼骑随我一起走吧,其他的,便也留在此处,你们尽可能在城墙之前多设一些落穴,另备一些避雷针立在墙上。”
德拉奥略并不担忧彩雾骑的问题,那些药罐子骑兵都是医师会的忠实信徒,即便发出誓言,也不会是向龙神的。
但他也的确有一些隐患的担忧,却不好明讲,于是淡淡向军人们甩下一句“整军,明日七时出发,现在龙翼骑来我房内开一次会议”的话,便回到了自己狭隘简陋的居室之中。
回到房间,德拉奥略王才来得及喘一口气,他拿起有些小凹陷的铁杯,往口里送了半截水,就听见外面有敲门的声音,于是王又把杯子放下,喊一声:
“进来。”
随他这一声,门把手便轻轻一转,后面显出二三十个身披盔甲的骑士,德拉奥略让他们拥挤着进到室内,把门关上一瞬间,便开了口:
“未誓军中的龙翼骑,要顺揽监视者的职务,你们之中,起码得有三人看着我,有无自愿者?”
“陛下?”
他这话说得突然,骑士们也是面含诧异,虽然他们早已习惯了这君王的少有废话,但如此命令仍他们猝不及防。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番,一个反应过来的先开口:
“监视是指,看您是否又被控制,是吗?”
“是,”
君王踱步,他这还不到四米长的小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便是一张放着笔纸杂物的书桌,一张巨大的地图,上面插满了红线,曾经是古雷德公国可能的进攻路线,还有一些黄线和绿线,则是或反攻或增援的行军轨迹,这是上午才修的,与现实战况有些不一,但大多仍是合得上的。
“你们需互相监视,同时亦需监视我,若遇到突然节变的,优先活捉,但若控制不了,便不必犹豫果断杀死,我会给你们一封亲笔承诺书,不必担忧担负责任。”
“陛下!无论如何,我们怎向您动手……您不妨多加几人,若放六人看守在您身边的话,一点是能控制住您的行动的。”
“龙翼骑于此唯有四支队伍,其中还有两队损兵折将,而其中,未誓者不过十五人,剩下十七人都有或多或少为龙神宣誓,耗费如此大量战力,就为了让我活下?大可不必。”
“可若您也受到影响,那些起誓者的战力……”
“若我也受到影响,你们的任务便改为尽可能斩杀那些有高战力的变节者,比如我,比如,在场中起誓者,且放心,起誓者自然要配上些束缚,降低你们的困难……届时,这也是我们唯一可以为你们做的了。”
以王国的情况,信仰龙神,且对祂起过誓言者比起不信者实在占大多数。
可以说,若变节的条件当真只是一句誓言,那这仗几乎可以说是不用打了,莫提法斯贵族上位之际往往都是向龙神起誓绝不辜负自己职务,按照这个逻辑,莫提法斯贵族和官僚全都可以看做潜在叛徒了。
即便是一向无畏的龙翼骑,此刻也不由得起了一些退缩之心,于是其中一人谨慎地开口:
“陛下……不如和谈吧,如今局势……”
“和谈,我们拿什么跟他们谈呢?那神明宣言明明白白,”
莫提法斯王摇头,他把佩剑紧紧抓在手中:
“我亦理解你们,这几乎是一场必败的战争……但我们别无选择。”
看着王的忧虑,忠诚骑士们的心亦揪了起来,其中一人把剑拔起,艰难看了一下,随后将其丢在地上,颓然说:
“……王啊,我等怎么能向您挥剑,骑士的职务本就是忠诚,若要我做如此谋逆之事,我情愿与您同死 ”
“你们要效忠的对象从来只有一个,莫提法斯,甚至不一定是莫提法斯,你们的职务,从来只有维护人民的平安,至于其他,都是表象罢了。”
与周围人相比,德拉奥略显得很淡然。
他在看那张巨大的地图,把之前的红线全部拆去,然后又重新开始不断布局,比起之前更加密密麻麻,令人绝望的天罗地网,但王置若罔闻,只是不断试探着,每每走出几步便不得不拆线从头来过。
一边如此,他一边平静地说:
“再说,我亦说过了,我并不相信那神明能力如此可怕,不过比起这些,我其实更需要诸位注意一下,会不会出现清醒的变节者。”
“您是指,有起誓者会装作未起誓者混入其中?”
“对。”
在一阵令人绝望的纠葛之后,王似乎终于找到了那天罗地网中一丝近不可察的缝隙,于是,将那仅剩的一条蓝线蜿蜒,迂回地牵引着:
“若是如此,也许他们会故意引导未起誓者做出会导致受控的举动……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