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无所不知的神明突然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诚然，就一般而言，将自己注定要成为人类之敌的消息透露给敌人之一绝非什么理智的选择，但她其实也从未把诺曼视为敌人。
尽管毫不切实际，她还是不由得诞出一个想法，如果她一觉醒来，这世上所有的人类都是如眼前少年般品质，她又该如何适从？
“我在想……”
少年呢喃，他想得一贯很多：
“你是不死的，那么即便我不在，你也必会醒来……如果，我不是唤醒你那个人，我便定会是这战场上因不愿屈服而腐烂在泥土中的一员。”
“……每一段命运从最初就注定了轨迹，来接我的那个人一定是你，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
“当真如此么？”
如果、假设，这种东西按理说多没用，可神明盯着他，品读着他的痛苦和自我嘲笑，只觉这些话语比圣剑更锋利，因为——那竟是是确实可能的，也许即便是现在，人类里面也并非没有和眼前之人相似是人，只因为不是特殊的那个，便籍籍无名地牺牲在了战场，失去了性命。
……她没有杀死眼前的人，也不愿去折磨他，但如果他不在她眼前呢？
为何一颗歪曲的树能长出令人垂涎欲滴的果实？
为何人不能一好便好到彻底，一恶就烂到骨子？
为何此世从不非黑即白？明明一切从爆炸起点就命中注定，却为何意识一定要活在不确定的阴霾中？
神明从不后悔，即便是现在。
但现在的伊泽德拉却面对自己的本性，于矛盾对立与统一中感到纠葛的迷茫。
“……诺曼。”
他又不说话了。
那被囚禁的骑士再次合上了嘴，他的眼里又失去了她的踪影，理所当然，从不因自己特殊而忽略其他人命运的人，怎么可能因一些缱绻情意就忘却一切。
白发少女张张嘴，想说些什么。
迎接她的只有少年冷冷的目光，像一把杆子将伊泽德拉推远。
“好吧。”
她感慨般说着，从白色衣袍中伸出手，许多东西就掉在地上，其中显眼的有一道崭新的项圈和许多锁链，一落下，就发出金属的零碎声音：
“诺曼，人的意志其实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强。”
白发少女把项圈小心翼翼温柔地套在他脖颈上，最后指尖轻轻一勾，确认了下松紧。
她又耐心而细致地把锁链捆在他身上，像主人给心爱的宠物穿上衣物一样，那锁链和项圈上都亮起诡异的法阵纹路，但瘫痪的诺曼依然一点反应都无，也许本来有什么反应，只是由于关节都被破坏了，也便动弹不了了。
最后，
“遇到火会痛、碰到冰会冷，你可以控制肢体和面部肌肉的表情，但永远无法改变大脑为此做出变化。”
她捏住少年的下巴，强行令他抬起来，让那双银白如镜的眼与自己对视，她的身躯压在他瘫痪的身体上，而他还是一声不吭。
“而且。”
所以伊泽德拉伸出手，捏住他的嘴角，让他强行露出一个近乎溃散的微笑，然后撩起自己的长发，眯着眼，沿着他脸上已经淡去的泪痕，一点一点吻上去，直到直接以那柔软嘴唇轻研着他不愿闭上的瞳孔。
她已偎在他身上，双腿微微夹住他无力气的身体，衣衫互相留下鲜明触感，已近融为一体，白发少女的每一句低语，都似滴入脑髓的毒蜜：
“即便是肢体，也可以强行扯起。”
“……”
“当我说你会爱我的时候，你就会爱我，因为你会变得爱我，像是骨头骨折，让手指向一个方向。”
她轻轻抬起手，魔力如臂指挥，让骑士瘫痪的身体随她欲念灵活抬起了手，让她指挥般伸出指尖，像是在跳一曲木偶舞蹈。
伊泽德拉说话，嘴唇便湿软地颤动着，触到诺曼的眼球上，开始他神情依然冰冷黯淡，但在一缕火轻轻钻入他的眼眶时，少年的眼球转动起来，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轻蔑眼神盯着面前之人。
白发少女置若罔闻，只是抽开身，从地上捡起一个瓶子，蜷缩衣袖中纤白手臂弯曲，五指所捧微带粉色的透明液体晃荡出一小缕气泡，她把盖子用嘴叼起，闭着一只眼，睁着的那只金瞳与少年被吻的那一只方向一同，平静微笑着说话，带着些含糊不清舌音：
“是那方面的药物，虽然有些副作用，不过跟我的火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食指指腹沿着诺曼的鼻梁，一点点划上：
“很疼不是吗？你可以不喊，但我还是知道，喝了吧，你不喝也得喝，这能让你好受些。”
然后她轻轻吐掉瓶盖，将那药水含入自己口中，伸出的另一只手捏住少年的下颚，随着清脆咔嚓一声，下巴连接亦脱臼而松垮，接着，她便又吻了上来，带着潺潺的细流。
诺曼以舌抵触着那细流的侵蚀，但却只是被无力地卷住，使之更加缠绵，也更使味蕾被那怪异液体所弥漫，他的眉开始与冰冷与松弛间抽搐，轻蔑眼神间被混入了一丝迷惘……与之相对，轻蔑亦更甚了。
伊泽德拉看见他用眼对她说：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改变在一点点进行，诺曼在变得逐渐不是诺曼，那么……
‘你爱的是哪部分我呢？’
这一切值得吗？
伊泽德拉不知道，但她只是沉默地强行抓住他的手，强行做成十指相扣的样子，接着，一遍又一遍低语着：
“放松。”
“别害怕，不用再害怕了。”
“一切本来就是这样子不是吗？”
“……你已经是我的了。”
……
当他恢复意识时是在一个湖泊。
“好久不见。”
一个白袍白发的金瞳少女坐在湖边，极悠闲地摇着尾巴和他交谈：
“我就说我们还会再见的，这次是彻底到了这半边？可惜她把你切得七七八八的……”
她说的话他听不懂，但是一站到地上，他就开始找武器，没有找到，他就凝固起一丝铁流，向着那白发少女冲刺。
当。
脆弱的铁剑被指尖随意接下，那白发少女神色仍自然，金黄的眼瞳缭绕着火一样的颜色，这火焰一明暗，周围的一切也如湖泊上涟
“而且还只把最憎恨的那一边记忆给我啦，她又怕你，又舍不得杀你，就偏偏委屈着了我，害，真不是个好东西。”
他不理她，也不想答话，于是就继续疯狂地挥砍，可无论他刺了多少次，砍了多少下，他的剑连她的指头都没出得去。
最终他累瘫在了地上，而对面那人却只是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好啦。”
她摆摆手，跟猫挠爪子似地。
“你打不过我的，小朋友，你知道咱两吨位差了几个档次……啊，不许把这个直接当体重看哈，总之，你再挠我也只能当情趣看咯。”
“……这里，是什么地方。”
“嚯。”
他对这人的没个正经感到无语，于是艰涩地开了口，归根结底，为什么他要这样直接攻击她他也忘了，只是，一看到她那副明明极对得上他审美的样貌，一股子好好说话只是白费力气的无力感就油然而生。
但这种感觉在他反复攻击的过程中染上了一丝奇特的怀疑，就好像这人的外貌和芯子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异，这差异既让他莫名有些失落，却又有些安心，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于是他勉强放下了一些那莫名来的戒备，开口说话。
他一说话，对面就发出声夸张的声音，让他皱了皱眉，倒不是反感，只是不明白对方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你跟我倒不玩冷暴力了？好，那就是我赚了。”
那白发少女乐呵呵的，全然没有一丝对他的敌意，若不是刚刚百般攻击亦无法突破其防御的事实还历历在目，他几乎要以为她是个寻常的路人，而随着她这一呼，他便也把视线有些冷淡地挪开了，看向周围的情况。
……这是个很美的地方。
是一片湖泊，立在一面绿茵之中，四周还有些树木，而湖泊旁还有一道有些突兀的峭石，但对于钓鱼或者赏湖来说，却是个极好的平台。
湖水澄澈，揉碎了光与影、日与云，湛蓝中带着一丝透明，好似一只藏于绿意中的眼睛，有微风自湖面而来，每次吹拂，周围树木便轻轻荡漾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窃窃私语。
白发少女坐在石头上面，身边有些绿植，长着小小的叶子和青色的花骨，她一手按在这绿植上，一手按撑在自己衣角上，撑着自己的脸，平静略带笑意的视线全倾注在他身上。
他避开这视线，去看了看脚下的湖水，发现自己是个一头白发，脸色苍白的少年，手拿着那把形成的铁剑，穿着黑色内衬，想个刚刚歇息的骑士。
“这里是一片幻境。”
那白发少女平静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毫不掩饰其中虚幻：
“而我？你可以叫我幻境之主，或者伊泽，当然，我实际上并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和另外一个家伙进行区分。”
白发少女说这话时动动手指，手中火焰分裂，成为凝视的一团和虚幻的一团……然后复融合。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渎神了，小子，但是，好吧，你也被神渎了，她既无法跟完整的你好好交流，又不愿舍弃你哪怕一丝，于是把你割成两边……但是，无论哪边，其实都是真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