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甚至有些荒谬,却又莫名让人感到这是实际的,不过少年也不需要她说得太明白,他把剑落在地上,像杵拐棍一样靠着,思考着自己还记得起什么。
“要从这外围逃跑是不可能的,因为啊,外面是更大的湖……然后又是林地、湖水,如载着世界的乌龟一般,连续不断,循环往复。”
结果,除了无边无际的愤怒与悲哀,唯一能想起来的也就……
“……我想起来你应该是谁了。”
“应该?”
“你是我从那个宫殿掉下去遇到的白龙……不,应该说,是跟你一样的那个人?还是,灭世之龙,是瞒着我做了很多糟糕事的人。”
“啊。”
白发少女听了这些话,缓缓收敛笑容,极淡然地点头,眼掠过云浪飘零的湖。
她开口:
“当然、当然……就只有这一丁点,这零碎的记忆和意识,多贪婪的人啊,连过程都不愿意割舍。”
“……我还记得一点点,我的事。”
“说说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捡了一束草,将其漫不经心地编织着。
少年也看着她手中十足灵活的动作,看着那平平无奇的草束一点点变成一朵绿色的花,本不是花的东西却被拧巴成花……也有些奇怪的滑稽感。
“我国家的传说,我去过莫提法斯、拿到圣剑的事,我的两个伙伴。”
他说完,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里面有你,是吗?”
还有那些漫无止境的折磨和一次次对视。
“是也不是。”
这时,那人手中的编织活计也算完了,白发少女把那晶莹润滑的绿叶放到阳光下,让光从这叶片中透出来,落在自己的脸上。
这光景极美,少年便忍不住注视了良久。
许久后,伊泽才缓缓地开口:
“……我对我做的事和对你又有何异呢。”
“什么……?”
“没事,我是说,小朋友,你想不想恢复记……”“我想从这里离开,也想恢复记忆,你知不知道怎么办。”
伊泽把那绿叶做的花抛在旁边,兴致勃勃举起个手指,本是一连串要说出些话,但还没等她说完,那边的少年就干脆利落地截断她的话语,把自己的欲求吐出,于是,那白发少女顿时有些焉巴巴地垂下了手指,一只龙尾巴从身后窜出来,也表达失落般地垂落向地面。
“你这么急哦。”
“那是,理所当然吧。”
他不记得的事太多了,但记得的一切,都让他对面前之人提不起什么好感……按理说是如此的。
但实际上,记得的一切让少年所感到的更多却是悲哀与痛苦,他也不知为何会是这种情感……一个骗子,一个要毁灭人类的欺世盗名之辈,他却极难以纯粹的厌恶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于是索性拉起脸,以冰霜般的冷漠去应对这一切。
伊泽盯着他那冷若冰霜的表情,却是重新微微勾起了一丝笑容。
“要恢复这一切很简单,”
白发少女摊手,随她掌心挪动,一切便如被拨动一般荡漾着,她那金黄的眼显出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仿佛她这副人的身躯也不过是一种假象,其后潜藏的……
应当是更加难以名状的美:
“你已经看到了湖,那湖就是幻象中心的所在,在那湖之中,有一把剑,那剑是你曾经的东西,现在锈蚀在湖水里,与淤泥睡在一榻。”
少年盯着她光影变换的眼睛,盯着那湖水,并没有马上动作。
听不完话语就立刻动作,不收集信息便立刻行动……这些的后果,他似乎已经分明了,现在的他,谨慎又小心,必须保证冷静思考后再动作。
他这反应让伊泽莫名有些满意。
“要破解幻境,就需要消灭其核心,对于你来说,你必须找到那把剑,然后摧毁它……若是我要阻止,你连那湖的面都碰不到,不过我不剥夺你这个自由,你大可尝试,而这也是唯一可能的尝试,只是,人是无法潜入如此深邃的湖面中的,无论你如何尝试,你只会被淹死,若待在此处,我会尽我所能照顾你,但绝不会帮助你潜入湖中……你会怎么选择?”
扑通。
一说完,白发少女面前便溅起一阵清凉的湖水,撩在她发尖上,让伊泽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手揉了下自己发丝。
而少年已经向湖心而去,他以铁水包裹着自己,隔绝着与外界的空隙,将空气包裹在其内同时又不断增加着重量……才不过听说了一会儿这些话,他便立刻想出了个像模像样的规整法子。
往湖心坠落的速度很快,随着深度渐起,原本混杂着阳光的浅蓝也变为了深邃的蓝黑,他本能要去点火……但火焰没有呼应他的呼唤,这里本就是那持火之人布下的囚笼。
他不得不摸黑去一点点攀爬过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淤泥。
“……”
湖水会如此幽深吗?这里几乎不像面湖,而是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海一般了,少年找啊、找啊,直到那铁水中最后一缕氧气亦断绝了,也一无所获,很快他便感到窒息的晕眩和痛苦,于是不得不松开铁水,将身体尽力向上悬浮……但只浮到一半,便没了力气。
忽然水流一涌,宛如一条有生机大蛇般自行耸动,将那半溺死其中的少年环绕着推起,在破开湖面重见阳光的一瞬间,他便一下吐出许多湖水,激烈咳嗽起来。
湖水把他拍上了岸,少年半跪着靠在满是绿植的岸边,捂住嘴喘息咳嗽了许久。
“慢点、慢点。”
虽说如此温柔招呼着,伊泽却并没有挪步,她从那块与一切隔离的观戏台般石头上投来目光,微微笑着,有些无奈,却又一副十分理所当然的神情。
白发少女招招手,隔空拍了拍稍微平息下来些的少年的背。
少年又吐出一口水,才喘息了一下,开口:
“咳咳……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当然,诺曼·斯乌尔,意为无人踏足之境。”
她吐出他名字,忽然笑了一下:
“你这名字天生就很适合我。”
名字适合,指灭世之龙的暴行吗?诺曼对此嗤之以鼻,很快就调整了方略,一点点在这湖底找实在是个难以起效的方法,这湖水又深又暗,连一边寻找一边做个标记都是艰难……如果能找到些能在水下发光之物,也许可以减少许多难度。
他一走,那本来不动弹的人倒是也跟着他一起走了,像只讨打的猫,一伸手去摸,便要躲闪,当真要走了,便反而软糯糯地贴过来,一边露出好奇眼神,一边凑来以肌肤贴到他身边。
“不试啦?”
“……”
“别生气嘛,又不是我让你什么都没准备地跳下去的,还是我把你捞起来的呢……你在找什么?油脂?”
少年眼神平静地在那些草植和树木上略过,手中凝起一把小刀,那白发金瞳者便好奇地探出头来询问几声,看着他刀迟疑不定,看着他眼寻寻觅觅。
她只是轻轻笑着:
“别找了,这里没有松柏,也没有其他能滴出油水来的东西,一边幽静一边把能破局的东西放这,那就不是囚禁,而是什么机关谜题咯,再说,就算有,小家伙,你觉得这点油润能在那湖里面燃起吗?”
“……”
她说得对,诺曼沉默,随后收手。
看他有些沮丧,那白发少女便从旁边用尾巴戳了戳他,伸出一只手去,指着远方,颇有些神秘兮兮地开口:
“你想逃跑,我很明白。”
这声音轻快,毫无束缚的感觉和防备,若不是少年本能对她的警惕,也许当真要被这副人畜无害的假面骗过了。
但毕竟他知道她本性,于是那笑容便显出些狐狸般的狡诈和可恶来。
“但是,现在就想逃出去是几乎不可能的,就算你有千般万般的想法,现在的条件也不允许你施展呢,所以,为何不暂时先住下来,从长计议呢?”
“……那不过是为消磨我反抗意志给的滑梯吧。”
“就是?”
诺曼一脸冷淡地开口,她也不生气,反而是眨眨眼,极诚恳地认下了他有些无理取闹的怀疑。
少年有些无语,但还是默默转了方向,跟她走了,他总是先想着还能做什么再说,于是也不会因为情绪拖慢了脚步。
白发少女盯着他这幅样子,便也轻轻笑着,亲自牵着他的手,往一处林子间走去。
路上他便看到了这林地的边缘……确实是浮空的,宛如一团云雾般悬浮在一片比这林地还大了许多的湖面上,而那湖面旁边的树林与这周围也别无二致,往一处瞥去……白发少年看到了庞大了许多的自己,若是再往远方眺望……
……还是别看了。
这一切对于精神的正常没有任何帮助,诺曼摇摇头,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眼前,集中到逐渐被引导而展现出轮廓的木屋之上。
那小巧的建筑称不上雄伟,隐没在密林中,却仍有阳光打梢地斜漏在其表面上,滋生出一丝暖意,一只蜜蜂从屋外无忧无虑地路过,向一些青白或淡黄的小花巅儿上沾去,既汲取了甜蜜,亦担负起分发粉露的作用。
……不得不说,这是个极符合他审美的住所。
木屋前面的空地单独种了一颗大树,歪歪曲曲的枝条有些慵懒的感觉,但给少年一种奇怪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