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其实不太太平。”
守卫向他解释：
“您明白的，很多人都处在混乱之中，有一些人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甚至还渴望着伪王的统治，但是他们也明白自己回不去了，至少暂时回不去了，因此，只能在这里安家。”
不必他说其实诺曼也明白，人对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环境总是有种依赖的，即便那环境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走到那边的时候一群人正在鬼哭狼嚎，一名骑士把自己那脏兮兮，因为长期流浪而染上了许多污秽的盔甲往下一扔，血红着眼睛开口：
“所以你们是要我背叛？我怎么可能屈从于灭世者的陷阱？我的一切家人都在莫提法斯，我的一生都在为王国耕耘……而我自己也是人类、你们认为这一切……”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把同样残破至几乎不能再用的剑也扔下，然后把仅剩的崭新些头盔拿在手里，充当起了临时武器。
……看样子这位先生很符合诺曼的要求，于是，少年也便走过去，沉默地站在影子中，尽可能掩盖着自己的存在感。
“请您好好思考下。”
他对面是个穿着古雷德服饰的龙神祭司，见怪不怪地摊着手，耐心跟他讲话：
“您是自行前来这一处地方的，看起来风尘仆仆，对吗？所以，您已经在外流浪了许久。”
“是这样……但那又如何？”
“毫无疑问您的‘叛徒’身份已经众人皆知。”
当祭司说到这句词时，骑士威胁地挥了一下手中的头盔，但祭司泰然自若：
“莫提法斯对于叛徒们的处理方式，您知道吗？”
“不……”
“那看来您应当是最初的背誓者，如果您是后来者，应当知道莫提法斯选择了幽禁背誓者……但，仅限于部分，王国对于我们的态度已经算得上宽容的了，但私下的私刑依然连续不断，因为，我们在无意识时已经攻击过人类。”
这一残酷的真相被祭司毫无保留地撕下，于是骑士的表情也因痛苦和绝望而开始扭曲：
“能从王国走到这里来的人更是如此……无论您愿不愿意，其实我们都早已是叛徒了。”
“但是，这是你们的错！”
骑士咆哮着，他挥舞着剑，朝四周人威胁地挥舞着，之前带着诺曼的守卫脸色一凝，护在那祭司身边。
但祭司只是平静挥挥手，让守卫在一边便好。
那刚刚从浑噩中苏醒的骑士仍在不断愤怒地嘶吼着：
“……是你们的魔法让我丢失了理智、我不想做那一切的！”
“就如王国的过去曾经逼迫你违背了真心许下的龙神誓言？哦，亲爱的，龙神会体恤你，因此早早赐予你苏醒的宽慰，而当时的王国呢？”
“龙神誓言……我……”
提到这个点，那骑士忽然脸色苍白，似乎想到什么而喃喃自语着：
“……我明白那指的是什么……一次我的领主让我去向一片农田的居民收租，但他们太贫穷了……别说当时他又把税收抬高了好一段，就连正常的税也是收不上来的……我怜悯那个女孩儿，把自己的钱借给了她，想着帮她把钱交上去。”
“怜悯，这是你们骑士之国一向重视且自我标榜的美德，也是龙神会祝福的。”
“但我把钱收上去以后我的领主却大发雷霆……他根本是知道这一位还让我去收那么高的租金的，龙神在上……我真的不明白为何俄瑞安迪陛下手下为何会有如此可怖的领主，我曾经向他宣誓，但那誓言中并无什么诚心，所以我说的并非是这个……”
“你并非向神明本人起誓，而是向着虚影，因此，必须要以诚挚的热度作为载体，才能传递到幻梦乡中沉眠之神的双耳。”
骑士每说一句，那龙神祭司便似乎解释一般平静接上一句，这接的话语又显出他的确认真聆听的态度，于是令骑士越发认真起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语气便开始颤抖：
“他是看上了那个小女孩……想让这家人以那女孩的身体来偿还税收，那女孩才13……那还是个小孩子啊、他怎么能……我不得不又回了那个农场。”
说到最后，他已经开始抱着头，发出啜泣的声音了。
“然后……我企图帮助那个女孩逃跑，但我的家人都在领主的管辖之下，我不能……肆无忌惮，因此，我本想想装作疏忽失职，但那女孩还是被围困住了……然后，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偷偷帮助了她逃离了我的同僚……她的父母死在了那里。”
“这并非您的错误，而且，我也尚且未看到背离誓言。”
祭司仔细听着，一边安抚着这位崩溃骑士的情绪，一边冷不丁地露出剑一样的话锋：
“您的誓言在哪里？”
“……她看到了一切，她太害怕了，我说，以骑士和龙神信徒的身份，我会带她平安无事离开的。”
“……我想我们都已经知道结果。”
祭司叹息了一声，有些意味深长地开了口，而周围的人此刻也投来目光，不过却是见怪不怪的那一类。
诺曼大抵也能猜到结局了。
“一开始，我的确帮她离开了那里……然后偷偷把她藏在了家中，但是，之前我的行动被一名同僚看见了，他警告我，告诉我如果私藏罪犯是会株连一家人的……哎，我最开始也没想着直接交出去的，我给了那位同僚一些钱财，告诉他我会很快离开这里，请求他不要把这一切透露出去……但是，没有得到回应，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比起那个狭隘的红砖房，这里似乎才更像个忏悔室。
过去的一切随着祭司的引导一点点剥落，骑士脸上的悔恨，深藏的罪行一点点都曝光在了烈阳之下，仿佛，这里是一个万人瞩目的大审判场，作为罪人的他正在一点点吐露着罪行，等待众人对其施加以唾弃的苦刑。
于是，骑士一边坦白，一边颤颤巍巍地抬起眼，准备接受众人目光的处刑……
“……”
然后他突然哑然住了。
四面八方，来自那些清醒者的，或者来自于疯狂者的目光之中，虽然神色复杂，但并无一鄙夷，不过，却也无一丝令他反而厌弃或者心生怒火的同情与怜悯。
他的确犯了罪，但……或许在这里，他当真有机会赎清。
“……我把她交出去了。”
说这话时，骑士语气很轻。
几乎是一边迟疑地吐出这一句话一边张望，无论如何，骑士那双蓝色的眼内看到的只有平静，看到那些人、那名祭司认真的神色。
于是他忍不住再度质疑：
“你们没听清吗？……我背弃了两个誓言，一个是对于我领主的忠诚，这也许并非我出自真心的起誓，却是我作为骑士的本职……这种不真心本身便是一种背叛，另外一个，则是……我对那小女孩的誓言，她曾经信任我，把她幼小的生命寄托在我手上，但我却因怯懦而将她出卖了……我既无诚实、亦无怜悯、更无英勇与公正，我的荣誉早被玷污……啊，你们说得对。”
他忽然吐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把手中的头盔也扔到地上。
骑士抱着头，喃喃自语：
“也许我早就是该被诛杀的叛徒了……一切，到今天，不过是一场报应。”
一切盔甲，戒备，都终于被先前还激烈挣扎的骑士抛在地上，他像个俘虏一样瘫倒——或许本来也是将自己送上的俘虏，只是先前还未承认。
而此刻，那公国龙神祭司走过来，以一种居高临下，但冰冷、透彻的眼神注视着他，像是看着骑士染上污秽的灵魂。
他斜下权杖，将那尖端如审判之剑般指向那骑士。
“……以龙神的名义，我们都听见了你的罪，来自骑士之国的迷失者啊，”
仿佛宣判的法官，祭司以一种神秘却庄重的语气开口：
“你因怯懦与自身利益而放弃了一名女孩的生命，你曾向她保证，你会将她从苦痛中解脱，但最终却让死神抓住了她的脚踝，那被背叛的灵魂与亵渎的誓言已经跌入幻境与沉睡之主的梦境里，亦引得你灵魂跌入那梦境中，于是陷入疯狂的境地，这是你应有的惩罚，无论什么理由，你都不可推脱，愿你的灵魂于虚幻之炎中煎熬，方能给予你的被害者一丝安慰。”
“……我清晰记得那种痛苦。”
“……但。”
灰心丧气的骑士低着头，彻底地聆听着那祭司的宣判，而那居高临下者亦毫不留情，一点点以雷霆般斥责戳穿他的丑恶……直到最后，却忽然话锋一转。
龙神祭司张开双臂，他的衣物便被牵扯着拉起，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些羽翼般的轮廓。
“但并非是单纯你的错误，伊泽德拉大人将一切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才能在此，自行寻找了出路。”
祭司郑重，神情极为真挚地开了口：
“人皆有求生之心，你因畏惧失去家人的性命而只能将自己誓言牺牲，最终，亦是因领主荒谬的统治，你亦曾全力企图将一切实现过，只是身不由己……你难道还未发现你对王国的忠诚并未给你带来一丝光辉么？若是如此，你的忠诚又是为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