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玛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虽然经常听闻这名少年君王的名声，却从未如此直直地彼此交锋过。
也许他并不真的多么了解对方……只是臆想出来了个符合标准封建君王的姿态。
但即便如此，青年仍不认为对方是真的多么正确。
“您说的很多问题都很对，先生。”
青年坦然承认，这一点令德拉奥略稍微平缓了一点情绪，但很快那灰衣包裹者便话锋一转，有如被压入劣势的战士又忽地重新亮起了剑锋：
“但您只是在提出问题。”
“是。”
“提出问题自然是重要的，可是只是不断提出问题而忽略了其他优点以及一切可能，却是短视的，您应当知道，我们走向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青年匀着茶水，看着上面被刮起的涟波，像是看着海面上一场新掀起的风浪：
“寄期望于初始探索阶段，就给出所有清晰的答案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现在的制度也是如此，不是吗？当王国刚刚兴起，国王是什么这个问题，首先就没有被具体解答，是后来人一个个定义而来的，但也不可能因为还不清楚现在较完善的国王角色是什么，就不令其诞生，您不该问一名新诞生的孩童未来一定能做什么，除非，你畏惧它的可能么？”
“我可能不会问一个孩子未来职业是什么。”
面对质疑和反击，德拉奥略神情中表现出一丝兴趣，但最终，他还是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但是我会很建议去做个检查，魔导学可以检查出一些简单的遗传疾病……多玛氏，你需知晓，要创造一个国家，你可以把它比喻成婴儿，但是绝不能真的简化成养孩子那么简单——虽然后者已经相当复杂了，你看重未来和可能，甘愿冒风险，这一点倒跟你以前在古雷德一模一样，你设计的战争也是如此：赌国运似地前线压上，积极地寻求任何可能，悄无声息地前面覆盖战线，直到也许防线漏出一丝空隙。”
就在这里，王顿了一下，忽然挑了一下眉，把手轻轻往前推了一下，掌心向上地摊在昔日的战争总工程师——多玛·克雷斯面前。
“……多玛氏，迪里布瑞岭一败，感觉如何？”
尽管已经脱离了以前身份，听到那次耻辱性的大败之际，青年依然变了脸上。
他咬了咬牙，把包裹在麻布中的手往下一锤，深吸一口气收敛了情绪。
“……您智慧无双，我得承认我和所有人都中了这一大计。”
青年的声音闷闷地从灰色衣衫下投出。
“所以。”
王淡淡地收拢了手掌：
“您要如何确信，那远比我更狡猾可恶的伊泽德拉小姐，不会是刻意将你们引入好似有空隙的空城呢？”
“祂没必要……”
“我可不这么觉得。”
王耸耸肩，看着那依然坚持着自己信念的人，开口：
“也许您说得对，对于一些新生的事物，我们可以不强求他们立刻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但如果不是他们，而是自己，那就必须要求，起码，对于一些很重要的部分——你必须清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什么？敌人是谁？朋友为何？”
“……”
“你必须考虑到，现在一切决定，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要承受的人是全世界所有的种族，而非你。”
然后，王突然明显地转移了视角，看向旁边越发稀少，神情也越发迷茫的人。
这些人的眼里呈现出各色复杂神情，但其中最多的则是迷惑，他们仍在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关于……
“王国不会为前往贵国的任何人负责或者保驾护航，我们会封锁一切逃往此处的道路，违规者将面临拘捕的惩罚，没收家产失去身份……我们已经和其他所有尚在反抗的国度取得了联系，如果需要商业等方面必须进行移动的情况，我们在每天都建立了定时定点的队列，具体地点在王国各地的公告板上具有公布，行动者请以在冒险者协会或者商业协会中申请、并得到同意的文件作为凭据进入，利用大型魔导器，在基本效率上具有保证，这一工程由之前的艾维尔塔流亡者们进行提供。”
王站起来，大声宣布，这些话语引起了下方一阵喧哗，青年静静旁观着这一幕，他分明地看见了下方居民在听见这些话语时神情的剧变，特别是当听到道路的封锁时，他清晰看见了这些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恶感。
“同时，王国会建立起誓者协会，这一机构是自愿参与的，但一旦加入，我们自然会为各位身上所承担的风险做一些保障——比如如果当真成为背誓者，具有优先安置权，还有家人生活方面的问题，当然，需要诸位定期接受一些观察和个人情况的登记。”
德拉奥略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切，于是不急不忙地继续开口：
“另外，虽然之前就已经开始禁止对那位龙神大人的公开信仰，但这个规则还需要加强和完善，你们应该知道之前我国龙神教会有一位十分出色的圣女，安吉拉小姐从现在开始将转变职务为宗教事务长，她将负责这方面的整改，无论是执迷不悟的龙神教会残党，还是企图诬告他人为信徒的人，都将由这一部门决定处置。”
“安吉拉……圣女……可她不就是最大的龙神教会残党吗？”
群众里有人出声质问。
“安吉拉小姐。”
王撇了那人一眼，那人噤若寒蝉，王却只是微笑着开口：
“是我之前进行旧教会改革时的得力助手，也是提供当初证据之人，她信仰的是真理和人民的幸福，而非单一的哪个神明。”
宗教改革……
激烈的反驳稍微小了一些，旧教的倒塌轰轰烈烈，一度还将这年轻的君王背上了不小的骂名——那些旧教的支持人怒骂他背信弃义，将本来庄重对待龙神的教会改革得如此简陋还摧毁了不少奢华的艺术品，注定是要遭受报应的，但当年轻君王以匿名者提供的名义展示了旧教过分的狂热和病态，反对声也便小了起来。
当时，那匿名者提供的一切太惨绝人寰，所有人甚至都认为那人会是其他教会潜入旧教的奸细或者龙神的反对者，却没想到是这个身份。
“那么，诸位最关切的事应当解决了。”
王扫视着神情各异的人群，缓缓后退……
然后，混乱便爆发。
“肃静！肃静！”
“这里是德拉奥略王的讲台，你们怎么敢如此冒犯王威？”
平静？理性地思考这一现状？并且立刻做出一个明智的决策、或者蛰伏起来？
周围的群众才不会做出如此决策，暴动和混乱才是理所当然的，而德拉奥略王显然也早已料到这一切，因此在周围布置了许多守卫士兵。
多玛淡然看着这一切，端着茶，等对方回来才开口：
“你站在人的对面，这一切便是结果，你认为应该吗？”
“我做出了我认为正确的决定。”
德拉奥略轻笑：
“当然，还有一些人商讨，但的确会站在许多人对面。”
“……”
多玛扫视着下面被拦住的人，一名苍老的妇女一下冲到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面前，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陛下！我的儿子害了重病，需要前往古雷德治病……之前打仗，已经耽搁了很久了！我们一家从未对王国起过背叛之心……只要您不立刻封锁！给我们几天时间吧！”
那老妇人说着说着哭泣起来，连那阻拦的士兵亦沉默着，不愿和她直接起冲突。
多玛感到口中的茶水变得很苦。
“……这就是你所谓的正确，沐浴着人民的泪水而悠然喝茶？”
“如果因个体可怜就可以放弃一切规则，凄惨的童年可以令杀人犯安然无恙。”
“我们现在的情况可不是那样。”
青年瞪着他，开口：
“你放他们走，我们会照顾他们。”
“然后让他们来成为那祸神的助力？”
“哈。”
多玛语气变得有些讥讽，语调染上了古雷德人一贯的幽默嘲讽：
“您不能推己及人呀，王国的人民属于国王，但我们这边，大家可都是毫无主人的无业游民。”
“多玛氏，”
德拉奥略依然只是摇着头，似乎周围一切喧哗都与自己无关。
“如果你怜悯那名妇人，帮她登记一下来往凭证不就好了，我只是以目前情况做出决策罢了，当然，这些决策一定会损害一些人，没有任何牺牲是必要的，这是我的无能……这是我认为牺牲最少的一种可能了。”
“是、是，当然，您认为这一切对您的人民牺牲最小。”
“任何决策总会站在一些人对面的，我早已习惯这一切。”
王无视了面前人的阴阳怪气，却忽然开口：
“而你呢，准备好面临这一切了吗？”
“我从不打算做出你这样的决定。”
“你随时在做。”
莫提法斯王语气肯定：
“只要你在做决定。”
“……”
“我来形容你们现在的状态。”
他把手平着托举，像是在一点点推动什么有些阻碍之物：
“你们就像是一团成分复杂的气体——如果是空气，那还好些，可你们之间甚至有彼此有仇恨而极易爆炸的。把这些气体一起，压缩在一个木桶之内，当这股子还能阻燃的推力消失之际，你们到底打算闹出些什么？”
“我们的未来是整个世界，那并不狭隘，您说得好像我们会一直待在那个小小的地方一样。”
青年依然企图反驳。
但王只是摇着头，近乎失望地叹息着。
“我之前说过，哪怕旧莫提法斯那么大的地方，对你们来说也已经有些勉强了，何况，这次以后，我们这颗脆弱的蓝色之星，还真有原来的辽阔么？”
他淡淡开口：
“……腐烂的土地、焚毁的国度，战乱与硝烟的弥漫，这需要大把时间恢复。”
“精灵会帮助我们。”
多玛冷漠地说：
“一切会复苏，但你无法想象，这才是我们的矛盾。”
“如果精灵当真能如此，他们就不会被欺负成那样。”
听到这个名词，金发碧眼的王挑了一下眉，似乎感到一丝好笑。
随即，他近乎郑重地开口，以一种长辈常有的姿态劝说着：
“寻求他人的友情与合作，毫无问题，但将希望寄托于他人，只会得到最糟糕的结果。”
“你从来无法得到可以并肩而行的同伴，你们都是这样。”
“至少她对这种关系不陌生。”
德拉奥略突然眨了眨眼睛，看向湛蓝的天空。
“我在想，诺曼是不是的确在那，是不是考虑到这一点她才用的这种手段。”
王说到一半，又露出一丝哑然的笑：
“你说得挺对，看她多聪明，对真正重视的人保护得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