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到这顿了一下。
“尸体有中毒的迹象、但是,中毒的程度太过一致了……不像是猝不及防下被突然下毒,如果是那样,由于人的不同习性,应当中毒的程度也有不同……”
男子一边思量着,一边把手指抵在自己的唇边,这是他思考时常见的姿势,喃喃:
“除非,是自行提前服下用量一致的毒药……”
话语到此彻底中断。
魔力消失,羽毛笔立刻倒塌,剩下的话语不需要记录。
男子维持着坐姿,保持了原有姿势一会,随即忽然站起来拉开门就朝外面走去。
“赫里斯法官。”
一名背着手的军官正站在他的面前,神色平静而严肃,身后站了五六个跟从的人,在男子打开房间门时,他面色缓和了一些,向对面行了一礼然后才继续往下说:
“奉爱德华三世之名义,我们来对您进行慰问。”
“殿下的关心我不胜感激。”
赫里斯的,或者说古雷德公国大法官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军人,他那熟于各种案件的鼻子早已嗅到了他们身上的血腥。
不过,其实这并未给这书房里再添一丝血液的浓度,相比于无处不在的影子,这些军官还嫩了一些:
“但我不认为在这种非常时刻他会因问候就派各位过来,是有什么嘱咐?”
“当然。”
军人斟酌了一下用词,随后以一些看起来轻描淡写的话语说出了一个让赫里斯有些窒息的提案:
“公爵大人要修改公国的法律,但担心一些缺乏意志力的贵族会反对这些提案,您身为大法官,有决断这一切的权限,所以……”
“……他要我暗箱操作。”
“我。”
沉默。
“我能提前知道提案都有些什么吗?”
赫里斯没有做出断然拒绝的答复,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令他自己感到心中弥漫起一股近乎绝望的羞愧,军人注视着他那双锐利的蓝瞳,深呼吸一下后,把一张单子交到法官手中。
法官从黑袍下伸出被白手套包裹的手,将纸放到自己面前。
……纸被他当指尖揉皱了。
“……公爵大人那边的具体态度是?”
“非常坚决,大法官大人,我想,这一次比起请求,更应该归纳为一次命令。”
“这些提案中任何一个都会掀起轩然大波,谁莱提出这个方案?不可能是他自己。”
“这个您不必担心,会有适合的人提出的。”
就像会有适合的人再把它通过?赫里斯平静的眼中染上了一丝讽刺,他套着白手套的手几乎想把眼前光是存在就是对“法律”一词进行亵渎的纸张扔开,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说实话,事到如今,身为一名法官他已经失败至极,哪怕他们只是单纯彻底公开支持屠杀起誓者,并鼓励彼此举报,他甚至都觉得无所谓了,不过是重复旧龙神教曾经最黑暗的一段历史……反着来而已,但是,爱德华的一系列措施,分明就是要将整个公国都变得古雷德一族的一言堂,甚至效仿曾经艾维尔塔的荒谬统治,将异邦人作为奴隶,又要从所有平民手上夺去财产的所有权,又取消贵族议会……
国泰民安之际都难以做到如此大的变动。
赫里斯把视线从纸张上挪开,看向自己书桌上的一把天秤,看着它微微倾些的震荡,深吸一口气。
“我需要一些时间考虑。”
法官说:
“或者,我能有这个时间吗?”
“不。”
军官无情拒绝它,以腰间还未抽出刀鞘的刀向他展示着:
“就如我说的,大人,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
“而且,您应该明白的,就算是您死也不愿,这提案依然是会通过的,殿下只是选择了造成负面影响最小的一种方式。”
当然是会通过的,自大灾变以后,古雷德内部的人少少了又少,却必然是大多属于那些并不忠诚的郡守——因为虔诚的医师会信徒并不会向龙神祈祷,也就没有背叛的可能,蛇鸾亦是如此。
某种意义上,赫里斯明白为什么爱德华到现在还在往各个领主这边动手动脚,公国王国之战的本质不就是这个吗?现在,换了个更名正言顺的爆发点,一切又重新爆发出来了。
爱德华其实还是器重他的。
不然,他大可以暗杀了他然后让影子先假装一段时间,接着,再向外宣城赫里斯也患上了失心疯,在逃往龙神国度路上被捕死亡了……反正他一向对外宣称的是没有明显信仰倾向,本来也的确如此——但既然如此,私下偷偷信仰着龙神,也是非常正常吧?
“我知道了。”
没有大地震动,没有风吹,桌上的天平却不断晃荡倾斜。
最终,在一个并不平衡的角度上。
……
一场极为沉闷的雨忽然被闪电撕开了一道缝隙。
趴在桌上的棕白长卷发少女忽然惊醒,书上的文稿被她动作微微撼动,但最终也未散落地下。
她睁着眼,近琥珀般棕色长眸被夜色染上一层幽暗,当确认那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天象之后,海柔尔疲惫地揉了揉自己泛青的眼眶。
“……雷。”
她呢喃,话语同时具有一丝安心和自嘲的语调。
又是一道闷雷响起,一道小小身影从简陋书桌上跃下,担忧地看着那从睡梦中醒来的棕白长卷发少女,后者宽慰地抚摸了一下高礼帽玩偶的头,轻笑解释着:
“没事,叔叔,我只是……依然没有习惯在睡梦中头上仍悬挂着真正的天空。”
魔法堡垒的虚假夜空不曾有雷声掠过。
此夜必有许多流亡者彻夜难眠,高高悬起的艾维尔塔魔法师们,已经太久脱离了尘埃——却又从未真正归于天空,每一次响雷、每一次不便、每一次他们双手不得不沾上的污秽和贫瘠而产生的拘束,都在与他们记忆中的丰饶撕扯,都在令流亡者们煎熬而饥渴,他们渴望着魔力,渴望着重归高天,渴望着曾经的大浮士德阶梯……
为此,就算把灵魂献给魔鬼也在所不惜。
至少,今日的海柔尔·鲁西沙,还未被这种饥渴所吞没。
棕白长卷发少女提了一把烛台,朝着外面走去,身上只有一身单薄的白色睡裙,礼帽人偶有些担忧地跟在他身后,企图扯住她,但却被轻易地阻拦。
“我只是出去冷静一下。”
海柔尔摇摇头,神色坚定:
“不会走太远,至于,雨,并非没有了阶梯图书馆魔力便全部消失乐,令烛火在雨中缭绕的力量,我还是有的。”
说着,她用手心随意从火苗上掠过,那火舌便舔过她的掌心,却并未因接触而黯然,而是更加雀跃。
礼帽人偶思考了一下,扯了一件不算太厚的黑色披肩,一下跃到她肩上,给她披起后便牢牢坐在了那里。
海柔尔这次没有阻止他的动作,棕白长卷发少女一点点向外走去,姿态仍显出昔日天才魔法师所应有的高傲,这曾经令一些认为流亡者们是被王国收留的败家犬,不该如此作态的王国国民不满,但她既无法改,亦不认为当改,这是她骨子里的一种仪态罢了,并非真正轻蔑于任何人。
一推开门,海柔尔便看见一片斑斓的灯光,在雨雾中显出一丝朦胧的光影,其中还混着一些哭泣的声音或者乐器声。
所有国家之中,只有艾维尔塔人已经真正丧失了一切他们曾居住的天空,当他们不得不跌入这尘埃中时,许多人不顾一切地一次次爬入那废墟中,只为了带走一片那曾经被他们叫做家的居所的残骸,而至少现在,还有不少流亡者仍生活在废墟之内,恋恋不舍地蹲守在旧日虚影之上。
诚然,一切虽事发突然,也并非真就全然没有一处魔法城堡幸免于难,但能悬挂它的城邦却是确实一丝也未有了,就算一些魔法师执拗地将一些零散魔法城堡聚合在一起,像游荡部落一样放逐在天空之中……却也在看到那简陋而拙劣场景时放弃了,甚至愤恨将这仅剩的断壁残垣自行摧毁,认为那不过是对艾维尔塔一次拙劣的玷污。
游荡的群尸之王最初一直徘徊在艾维尔塔废墟之上,无数死守在那之中的魔法师死在那腐烂之雨内……但诸王的腐败本身比起死亡更令他们恐惧。
阿德斯·奥罗·伊斯普罗是如今艾维尔塔一切的聚合,它、或者祂,早已不止是历代艾维尔塔杰出者意志的化身……也是他们一切智慧、思想、技术的产物,是艾维尔塔的本质,也是艾维尔塔的根源,是艾维尔塔的……一切。
而这意志在第一时间便折断了,腐烂了,像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傻瓜一样毫无价值地变成了一大团傀儡般行尸。
艾维尔塔人可以接受自己的统治者在一次疯狂的实验或者尝试中丧生……但愚蠢,唯有愚蠢不可接受。
他们的神在真正的神面前粉碎了。
……回到王国这边的人,大多都是鲁西沙一族一样的革新派,其中有许多本就有到王国来进行合作以为自己的实验进行验证的人……但这一次和以往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们不再是专家、学者、魔法师、教授,而只是一群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