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很少有这么新的树。”
少年凝视着那纤细的枝干,指尖传来的却是树皮必然的粗糙触感:
“它看起来并不是自然生长。”
“是……”
伊芙的眼睛微微转了一下,沉吟以后吐出话语:“是我们栽种的,因为一位失去的朋友。”
“朋友?”
诺曼歪头,看见天空浮动在湖面之上,云影与其下的鱼影交织在一起,似鱼跃空中,似云浸水里……
风带来的气息是他熟悉的,眼前的一切却显得有些空荡。
那棵树被种在一颗有些突出的悬崖上,正是一处极好的钓鱼地方,若是披上一身被褥,不怕着凉,便是直接在此钓完浅憩一番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支树枝向着湖面延伸,上面蔓延的细小枝须垂落,像一盏抵不到湖的鱼竿。
“看来这位朋友很喜欢钓鱼……”
少年忽然沉默了一下,扶额叹息一声,风似乎便也随着他的叹息而摇曳着他的衣襟:
“伊芙,我不是笨蛋,你们的语焉不详令我困惑,我……我也不知道是谁教我的,但我真的十分畏惧于谎言,你甚至可以佯装不知,可你又恋恋不忘,那么,这个问题就像是一枚活小鸟的卵,是终有一天要破壳的。”
然后,他把手缓缓放下,心事重重地看着那树木。
“我们的关系应该不应该像脆弱的蛋壳一样,所以,那没什么好怕的,好吗?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诺曼不是傻瓜。
一切的躲闪、一切的隐瞒、一切明显的语焉不详,他都见得。
如果这一切事当真是精灵女王不愿谈起的,他并不会喋喋不休,反复抓挠他人的伤疤并非他的兴趣……即便这伤疤似乎更关乎他己身。
但她并不是。
“你在害怕什么?”
“……”
“……我不想那么猜,我也真的不觉得她会为这种事生气……你知道吗?你们的态度让我感觉……”
少年摊着手,用一种极为怀疑的语气说话,他学过一些吟游诗人的表达技巧,因此将这种刻意流露的情绪便显得更深:
“我对你们都很陌生。”
“……对我也?”
“隐瞒就是这样不是吗?不了解和很陌生是不一样的,即便是亲近的人也可能有所不了解,但陌生人……”
那双镜面般的眼眨了眨,最终像能洞穿一切一样盯在精灵女王眼中。
接着,诺曼有些迟缓地把头别到了一个方向,一个朝向斯迪特堡的方向。
“别人我不清楚,但我无法喜爱一个陌生人。”
他喃喃的话语被风传递至远方。
“对于我们任何人都不该是这种关系,对吗?”
“……”
某种程度上,伊芙是相信诺曼的,她从来不怀疑少年对于自己的坦诚,所以,让她深深顾虑的别有他人……
她不只是诺曼的母亲……
“其实我有个办法。”
风说:
“我的小女孩害怕我,因为她深爱着包括你在内的许多人,却对我充满了顾虑……所以,为何我们不把狐疑的情绪从她身上挪开,直接把疑问转个方向,对着、我?”
不,那不是风,那是话语在他耳边轻轻的吐息,诺曼第一反应是捂住耳朵,有些奇怪地盯着那空无一人之处。
“你听见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旁的树木在随风微微摇曳。
“你不想被我听见?”
“……一般来说不会,但,刚才的确如此。”
风无形地从少年身份撩拨而去,将亲昵的触觉覆盖于他肌肤,取代了本来自湖面而来的清凉之风。
诺曼看了一眼伊芙,本来似乎有些动摇的精灵女王又把头低着了……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好像是他把剑刺进了她的后备一样……
嗯?
“正常来说,无处不在的人是很可怕的。”
把刚刚奇怪的想法摇晃出脑袋,诺曼盯着那无形之人,仿佛这样就能靠双眼倒映出她的身影:
“你如果跟着我,可以告诉我的。”
“噗,有点像狗血剧情啦,好吧好吧,但是我还是想偷偷跟着你,怎么办?”
明明什么都没看见,随着那轻轻颤动着的笑声,他还是感觉对方眨了眨眼,然后把手轻轻按上他的脑袋:
“我在场不在场,你可是两个状态,就不能是我想好好看看你吗?”
头上传来稍微带点硬度的触感,像是下巴尖,宛如一只讨好的小猫一样往少年头发里面顶着,一只手则来搔他鼻尖的痒。
诺曼在差点打喷嚏把刚刚话题真的被一笔带过之前抓住了思绪。
“……那么,你能告诉我吗?林恩是谁?”
“……”
风停了,她的动作停住了。
诺曼沿着那无形的轮廓一点点调整着姿势,把她从自己头顶放下来,然后,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双已经现形的,金黄的龙瞳。
“别盯着伊芙,你知道她胆子在这种时候出奇小的,是你不让她跟我说的,对吧。”
“……我不想、嗯、骗你。”
她一点点显出模糊的轮廓来,伊泽德拉,世上的龙神,被污名化的灭世者……那一切盛名之下的苍白少女歪着头,朝他露出一个颇为神秘复杂的轻笑,然后把手指捏到他下巴上去。
接着,这手指一点点攀附,一直到他的嘴边,深入其中,摸着他的齿缝……
……
“……它生长了。”
坐在湖边的骑士忽然抬起头,他身后的白发少女也为此转头望去。
“是。”
她回答,语调很平静:
“你的意志如我预料般,即便如此也不愿屈服。”
“沮丧是一定的。”
失去剑的人一点点走上岸,看着这新的变化,于是把手抚向这树木。
他不是没颓然过,他也曾在剑粉碎之后几乎瘫倒在地上,他甚至也曾蜷缩在房间里,被那幻境的主人细心、温柔、无微不至却腐蚀意志地照顾过……
他把这些时间全都拿来思考,然后得出了结论。
“我选择了错误的道路,于是得到了一个失败的结局,但我还未死去,那么就还有机会。”
沉浸在失败中是最无用的行为,骑士,诺曼·斯乌尔的一生中,从未有后悔这种情绪……哪怕痛苦、哪怕沮丧,他也不会想着“那个时候要是没有这么做就好了”。
同理,具有西西弗斯精神的可笑囚徒也不会放弃挣扎,如果一个行为失败,他只会马不停蹄地开始思考下一个。
所以他说:
“相信狱卒的逃脱路线的确是个傻瓜的选择……我不过是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不是身体的某一部分、不是精神、不是灵魂,只是一把剑,它也许对我来说代表什么,但终究不是我自身。”
“真是让人头疼的。”
伊泽轻声笑了出来,无论诺曼以什么态度对待她,尽管她有时会生气或冷冽,但似乎从来无法真正抱有恶意。
“我就该再把你的手脚全削掉当人棍……哎,可你当人棍比四肢健全的一些人还有精神呢,就是我把你锁铁链上,你也迟早把铁链咬下来,然后我就在旁边偷偷装不在,看你一点一点用牙齿爬到门口又把你抱回去……噗。”
“……”
“但是,你还是会跑吧,就算知道大概率失败,就算知道会受苦……哎,你改不了这性子的,我太了解你了、哎、我真讨厌这一点啊,要是我不能言之凿凿说出这话……哎……”
这个有些时候显出一种近神明般傲慢的家伙开始抓自己头发,明明是笑着,却好像时而又莫名对自己发起脾气来,只是一味叹着气。
诺曼盯着她的眼睛。
“你要是能改掉喜欢我的话。”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
“那我也能改掉这个性格。”
白发少女瞥了一眼他,金黄的龙瞳含着一丝深邃的笑意,就这样笑眯眯地说:
“不可能,不过这的确是个因果关系。”
骑士耸了耸肩,接着,把眼睛继续瞄向那棵树,心里盘旋着许多的想法。
树木,是自然生命的一处代表,某种意义上,也是无数未完成纸张的来源。
他可以砍掉这树木,将它做成纸张或者木剑吗?但吃了之前一次的教训,诺曼对于破坏性的探索已经有了些阴影,这一次,他不愿再如此急切地行动了。
……只是末端的话,会不会减少一些损耗呢?
无论如何,其实他有一个凭仗,一个某种意义上十足无耻的凭仗。
“伊泽,我要是一斧子把这树砍下来,你会阻止我吗?”
“……我可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吗?”
“哦。”
“停、停、别砍,我认输,您搁家待着去吧您内,这玩意儿砍了,你人要处大问题啦。”
……
“我可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面前,终于彻底现形的伊泽德拉微笑着说,回答让诺曼稍微有一点点失望。
他耸耸肩。
“伊泽小姐,鉴于我们大概会在一起相当、相当久的时间,也许我们应该更加开诚布公?”
“也许在相当、相当久的时间之后,你都忘了这事了。”
对方眨眨眼,仔细一看,左眼右眼还不是同时眨的。
在这有些滑稽的眨眼之后,伊泽德拉突然又轻笑一声,这一次声音稍微低沉,那双永远燃烧着的金瞳也瞥向了一个方向,意有所指地说:
“你问其他人也可以哦,我保证不会插手这事,但是自己肯定不会回答啦,不过……就算我这么说,别人也不一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