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落下时，山羊须精灵捋着胡子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瞳孔也微微收缩。
“……不能是现在。”
然后，他轻轻吐出这句话：
“也许可以是未来，但未来这种话是谁也不能说清的，就像当初我们也只是希望你平平安安长大，未曾想到你会被搅合到如此命运中去，世事无常，不是吗？”
“……也许吧。”
“总之，在你进入王城之前，莫提法斯和古雷德的命运一度被林恩充分牵引，但德拉奥略的成长让他明白一切并不能完全按照他预想一般停滞……当然，他是那年轻人的导师，他完全可以有所保留地教导，即便不能令其彻底黯淡，但至少能让王子的光芒绽放得稍微迟缓，延缓人类的未来，而庇护自己的母族……”
精灵往下翻着，翻着，直到翻到最后一页，那空白的底页。
仿佛故事已经完结，一切已经断章，但，那不过是人类所了解的故事罢了，精灵的寿命注定了纸张往往比他们更早腐朽，因此更加只能充当记忆的注脚。
“但他没有那么做。”
精灵凝视着面前一脸平静的少年，询问：
“如果是你呢？你会这么做吗？甚至……你会杀了那个搅乱一切计划的人吗？”
“为什么？”
诺曼以一句疑问作答：
“我得说，人类做的这一切让我感到不爽……好吧，这一点包括了我自己，但就德拉奥略自己来说，他在这些方面没有哪怕任何一丝的推动吧？甚至，如果他崛起的话，难道不是会对那些真正犯下罪行的人开展讨伐吗？”
“你不担心他也像老国王一样为了自己的权利继续包庇那些人吗？”
“我记忆中的他好像不是那么一个人，而且他不是被那个林恩相信着吗？”
年轻的骑士眨眨眼，对这一句质疑轻轻摇头。
他说：
“他可是那个人教出来来的人，你们不相信那个人吗？”
“……是。”
莱特脸上轻轻浮现出一种深厚的笑意，用深厚这种词来形容笑是有些奇怪的，但他的每一丝神情，每一丝细微肌肉的挪动，都表明了这笑意的支撑深厚，以自信或信赖这两词似乎也不够妥当，于是便成为了这样。
接着，他郑重地往下说，把手放在自己都胸口，好像在发一个庄严的誓言：
“我们很相信、很相信，他的两个弟子，他的两个孩子……精灵们对于人类的确有着天生的不信赖，但我们并不会毫无缘由地直接落下屠杀，这是我们和一些人类最大的不同，而且如果我们厌恶了所有的人类，林恩也会成为我们厌恶的一部分。”
“也包括我。”
“是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我就知道。”
莱特把书彻底合起来。
接下来的话已经和人类那边的记载与一切丰功伟绩无关了，诺曼也知道这一点。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一位年长的精灵更体验历史——不一定是知晓或了解，但，体验、亲历。
“他并不掐灭人类之中异常生长的种子，而是更加全心地栽培了他，就如我们养育他一样……好吧，具体形式有些不同，但至少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孩子能成为一个正直而负责的人，他没有强调人类对精灵犯下的罪孽——只是没强调，他只是把那年轻人带到我们中间，带到那些被折磨的同胞中间，让他看着这一切，就像他后来又带着另外一个孩子游历着无数山水一样。”
“……”
“无论是人类的苦难还是其他，他都让他见得，但在苦难的基础上，更重要的就是建造和发展……他教了那年轻人很多，比起教后面那人的，一些手段也算得上肮脏，然后他改变了原有的计划，不再打算继续那一场肮脏但稳定的战争……他依然会离开，但战火会在之后结束。”
说的是林恩教导德拉奥略的故事，可其实却是另外一次教导的故事。
少年凝视着面前神色平淡的精灵，心中缓缓浮现出一丝疑问，为何他会突然告诉他这些呢？
“而在离开王国的高官厚禄，轻易把那个崇敬他的未来君王抛之脑后之后，他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曾经不理解他，但依然爱他的我们中来，他带来了许多……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窃国者？但那些本来就是他所创造的不是？”
莱特说到这里，眉头轻轻挑了挑，显出一种近乎狡黠的轻笑：
“武器、战术、一些布局和人……哈，那个时候精灵可真是把王国的底裤都看穿了，如果是其他国家，我保证，只要战争实力不超过十倍，第二天一场闪电战就会爆发，然后尸横遍野……但毕竟我们是精灵，有点可笑的和平之心。”
“即便是对着自己，我也不认为和平心是可以嘲笑的。”
“哈，经过那么多年、那么多事，依然考虑别人？龙神教义说这是天性的恩赐，可我却觉得几乎是惩罚，哎……”
说到这里，莱特沉默了一下，把手放到已经合上的书面上。
精灵一族天**好和平。
这是一个公认的，不争的事实，甚至比太阳从西方落下还更加确定，精灵就应该是如此，如果不是如此的话，便不能是自然之子了……
……而也是这一点，令精灵们从最强的种族一点点沦亡至今。
因此，莱特刚刚这一段话算是极大逆不道的，若遇到那群狂热的龙神教会分子，说不定反而要把他这正统的一个精灵送进审判庭去……
“……”
狂热的宗教分子……如今最狂热的宗教分子，不就是龙神国度吗？
有些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不待诺曼彻底反应过来，莱特就张嘴，继续把话往下说了。
“总之，他一边训练着精灵一族，一边终于耐不住天性四处转转了，而我们嘛……我们和一群狗曰的魔法师还有盗贼狠狠打了一架、狠狠地，打了一架!把他们打得屁股开花，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精灵挥动拳头，像酒馆里喝多了的冒险者一样激动地挥着手：
“这踏马是这几百年我们遇到的最踏马激动人心的事了，哦……我也参与了那场战斗，你明白吗？我冲在最前面，往那群一直把我们当鸟抓的傻子脸上把箭用拳头砸了进去……我当然知道直接射更好，但是这就是我们训练的意义啊，彻底把他们打服，把该死的人全都杀了!哦……龙神在上，那些天的记忆还在我脑子里打转……林恩那小子真行，真好，比起龙神还像个英雄下凡呢……”
精灵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是直接跳了起来，回忆似地反复挥舞着手臂，像是把一枚钉子用拳头一次次硬生生砸进石头中，口中的话语也越来越大逆不道。
诺曼并不紧张，但一旁听见他话语的精灵可并不是如此，少年清晰从旁听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恐惧神情，一些人已经悄悄走到莱特后面，似乎打算让他住嘴。
“啊，我刚刚是不是有点偏题了？话说回来，等那一场漂亮仗打完以后，我们也差不多能理解那群王国人为什么那么推崇这小子了……然后我们就把他抬到宴会上，结结实实灌了他一打酒，他醉得不省人事，之后也就悠闲度日啦……哎，那个时候他，60几？我们还以为他是个小伙子呢……”
不过很快，莱特就自己转移了话题，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本来紧绷着的手臂也松弛下来。
周围人都松了一口气。
“之后他就不怎么管事啦，每天就是遛弯，钓鱼——他那个破烂钓技……啧啧啧，后面在我们族里面也待不住，就又跑出去不知道干啥了!伊芙那个时候很为他发愁……嘿，他当年跑出去的时候，唯一一个每天还在念叨他的也就是伊芙，她查了书，知道人类20多好像就差不多该成家了，结果那小子一辈子都没个伴儿，我们还担心过他会不会把你教坏呢!”
如果说之前的话还多少有些隐晦，莱特这一句算是彻底坦白了林恩的身份……以及诺曼丢失的记忆。
一生之中至关重要的养育者，从一群纯粹的精灵，忽然变为了一名对于人类来说甚至也意义非凡的半精灵……这种身份的转变不可谓不大，但诺曼却只感到一种微妙的豁然开朗。
啊，是，这样才对……迷雾被一点点撕开，思绪终于清晰。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带回来了一个孩子……一个白发银眼的孩子，一看就是王国人，身上带着一股子铁气，我不知道你、他的父母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铁作为一种魔力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单是运用上，这种僵化的魔力注定了他天生本就体弱多病，可能因为魔力回路的供养不足导致夭折，他的眼睛也很可能瞎掉。”
说完这一句后，莱特忽然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我说出来了，但我还在这里，安然无恙，龙神是慈悲的……这一点并非虚假。”
“你们都在怕她。”
“不是任何人都有勇气对着神明轻易冒犯的，特别是伊芙……不要怪她，她的恐惧来自于爱，包括对你的爱，她太了解龙神，又太了解我们所有人，一直在生死间隙担负着一切，不敢在铁丝上有一丝歪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