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沉默不语,只是举起银笛,如是对峙之下,只有白马不安地晃动尾巴,它的身躯刚刚亦为两君余波所伤,此刻正不断颤抖,另外一匹白马跃跃欲试,被国王亲手培养而出的坐骑,虽无所谓种族,却有着其一般性子的无畏。
“……”
这一切最终以苍白神明闭上双眼作为终结。
她落下手,将火焰掐灭,亦是熄灭了这一场持续了太久太久的争端……这算是一场闹剧吗?还是这一切的牺牲,一切的流血,一场场个体和群体的惨剧与尸横遍野之中终究有那么一丝意义?
风吹过,从此处隔绝人世的争端之地吹到远方,吹到古雷德与莫提法斯交界处那伤痕累累的焦土,吹过倒塌房屋,吹过坟墓与百废待兴人民在残骸中彼此扶持的身躯,从瑞维恩一点点融化的冰海带来爽意,散入蛇鼠乡热火朝天的工厂之中,抚过公爵的纪念碑,又掠过王国广场上那本该吊死国王的绞刑架。
风并不带来回答。
但世界的确改变了。
“莫提法斯欠我许多,”
而站在这个崭新世界的旧神如此呢喃:
“我要王国毁灭。”
“它已经毁灭了,比起化为焦土更彻底。”
“我要人付出代价。”
“你的最大敌人,掳走你一切,和你对垒,带走你姊妹,又背叛了勇者的最大罪人就在这里,他的血脉已断绝,他的罪名已成立,他会被千千万万人所唾弃,可永受折磨或万劫不复,而人类亦会因他而认知到自己罪行。”
“不单是他,我见过你们的愚蠢,我厌弃的是那种愚蠢。”
“那些哲学,那些想法……曾经普罗西撒在你默许下窃走了你的神圣之火,而如今,你身边养了一位比他更甚的盗贼,他从你的智慧之中窃走了思想之光,以它点燃了人的思想之火,圣火属于王权,而思想会将其焚毁殆尽。”
“哎,我何止培养出了一个贼。”
伊泽德拉幽然叹着,这个神,这个直到现在仍无可匹敌的神,这个给予了人类从建立王国到摧毁王国一切重大理由与名义的神,现在看着夕阳,接着把眼看向了那一次次伤痕累累却又一次次完好如初的骑士。
“你跟我走吧。”
最后,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这是最后的要求了。”
“我跟你走,可我却不能归顺你,当你做出我难以接受事情时,我不再会被你蒙蔽,我会永远和你抗争,但仍永远和你相伴,我们会永远是这样的关系,这样也可以吗?”
骑士做出肯定回答,但同时也抛出了要求,神伸出手,把掌心留给他,用行为取代了语言进行答复。
诗人在旁,见这一幕默默要走,但一道声音却拦住了他。
“洛克图尔村附近有个小森林,我最近在幻梦境中游荡许久,感到那里有熟悉气息……你去那里看看,或许可得解脱。”
要退离的脚步迟钝了一下,接着,诗人缓缓颔首,算是表达了谢意,不久便又消失了。
现在在场,命运未定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德拉奥略。”
握住诺曼的手,伊泽德拉向轻轻抚摸着自己坐骑的国王发出话语:
“你就此离开,没有人会追究什么。”
“不可以,伊泽小姐,人民需要推翻架在他们头顶的王,”
金发碧眼的人抬起头,坐上自己雪白的坐骑,对两人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嘴角的血鲜红点缀着:
“而王的责任便是在他们需要之际挺身而出。另外,我便不祝两位百年好合了,愿我们各得其愿,直到终焉之际吧。”
国王扯起缰绳,白马嘶鸣一声,圣剑因在他手中而熠熠生辉。
他起架,身影随着飞驰的白马一点点远去,白色囚服闪耀如银铠,英姿焕发得就如传说中追逐烈日的勇者,诺曼放下剑,低下头,默然行了一个哀礼,尽了一位骑士的职责。
“等等吧。”
默默等他做完这一切,伊泽德拉才缓缓开口:
“这也许是你和他的最后一面,却不是我和他的,诺曼,你曾说过我很了不起,因为见过许多事物,现在,你要和我一起去见这一切吗?若是不愿,我也仍有办法。”
白发少女后半句说得稍微有点轻,甚至有些颤抖,而骑士转过头,用轻笑一声回答她,把剑在这么一段时间第一次收回鞘里来。
“走吧。”
他说:
“现在,我终于有资格理解你了。”
……
国王的宣判在几个月后才极为迟缓地得到了结果。
这位曾经的英明君主,这位将国家带入战争泥沼的大战争犯,在接受了数百项极大的罪名指控之后,最终却没有被判决死刑。
他被宣判了放逐和剥夺人权。
这并不代表他有了更长的生命,而是将私刑和杀死他的权利,交到了全世界人手中。
这其实是新莫提法斯人一次无奈的退让,明明是旧国的君主,明明也是莫提法斯人,但新生的国家出于调解各方和平的立场,无论如何都无法轻易对这位影响深远的暴君进行判决。
这战后的和平实在是太脆弱,经不起一丝波折,新生的国家也太微弱,不足以强硬捍卫自己的执法权。
一场审判就这样变为了有些野蛮的大逃杀,莫提法斯静静坐立一旁,等待着世界处置这一最大罪人的命运。
国王被拽出来进行最后一次审判的时候已经骨瘦如柴,这几个月他不吃不喝,似乎以沉默和绝食表达着他的愤怒。
他的身躯自从上次审判游离不定之后不知为何迅速恶化了下来,似乎还受了重伤,化了脓,据说这伤口是他企图越狱时被打伤的。
和他一起被抓住的大多是贵族都被绞刑或者砍了头,唯一剩下来的一脉就是沃尔特等人,作为进步派贵族,他们也并没有保留自己的官职和头衔,但暂时保留了自己的权利,以在新旧政府交替时对还不熟悉政治的革命 党人进行交接。
期间,沃尔特也公开看望过国王,据说两人之间的交谈并不愉快,当这位以出了名的好脾气和会说话著称的老信使见到自己上司之后,是被气得涨红了脸出来的,他一边走还一边大骂德拉奥略,眼睛红得像是要喷出火来。
当国王要被放逐的前一个月,为了安抚居民们的怒火,也为了让莫提法斯人能得到一定的主权宣扬,安吉拉宣布了将把本就伤痕累累的国王拉出去游街示众一天,其旅程遍布新莫提法斯的每一个城镇。
衣衫褴褛的王就这样被绑在木架上面,像只被串起的鸡鸭一样,被士兵们推着车走过莫提法斯的大街小巷。
他的眼看见了每一个失去了王的城市,现在从废墟中苏醒,像从泥土中萌生的新芽一样脆弱又坚强。
他的眼看见了每一个失去了王的国民,虽然大多人还是饱受饥饿之苦,但前所未有的希望却绽放在他们的眼中,这是过去莫提法斯哪怕最为鼎盛时刻,作为底层的居民也未曾拥有的。
他看见了生长的稻种,他看见了冒起烟雾的工厂,他看见了新古雷德人和新莫提法斯人并肩站着,兄弟一样喝着麦酒、听着精灵吟游诗人的歌谣、看着从艾维尔塔魔导会研发的新魔导器和自动人偶在农田里耕种,他看见了硕果累累的麦田,每一粒麦谷都饱满得好像要垂下油来一样,瑞维恩的驼兽扛走了麦谷,带来了海边的鱼获,驼兽上的亚人学着刚刚听到的歌,哼唱着……
对于一个封建的王来说,也许没有比这对他更大的折磨了,所以国王面对这方兴未艾的一切沉默不语,甚至低下了头,却又偏偏不愿合上眼。
有居民走到王面前,朝他扔石头。
“欺世盗名的人啊,我们不需要你了!”
这人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轻蔑,这也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而被石头砸中的国王抬眼,问他:
“我如何欺世盗名了?先祖的罪过和我创下的功绩,有什么干系,你要用他们的罪掩盖我治理的有能吗?”
“你的有能也不过是剥削者为了长期剥削而产生的智慧罢了,至于罪孽,那不是你先祖的罪孽,而是我们全人类都曾经犯下过的罪……你只看到那一点,把自己撇得倒是干净,可历史会记住那些惨状的!”
“……你说那是全人类的罪?”
“当然,你以为我们会像你一样把所有罪都归于过去然后厚颜无耻地遗忘吗?”
那居民无畏地站在国王面前,大声呵斥他,像一名卓越的先知,智慧从这名一直被贵族们当做只会耕田的生产者身上攀升出来,带着太阳般的光芒,和披荆斩棘的勇气。
而国王似乎对此感到荒谬,竟是情不自禁漏出一声笑声,随即一下低下头,又把笑意压抑回去,被士兵又一点点推远了。
风从麦田来,带着生长的香气,这是个夏季,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阳光从天上洒落,照在囚车上泛着斑驳的有光,国王抬头,望着太阳,微微眯起眼。
“多好啊,”
他呢喃:
“我有一个……多好的太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