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凯莉第一次遇见那人时,是一场阴霾的冬夜,那林间混杂着风,在林梢呢喃窃语着,似在议论不祥将发生。
熄灭的篝火、暗淡的残月,远处呜咽的狼嚎,以及孤身一人缩在毯中的凯莉,碎石堆砌坑洞中木炭早就熄了,泛红甚至输给了冻僵的手指,她也曾经不断搅合过望它奇迹般萌发一丝生机,然而冬夜森林总蒙上一丝惨淡,最终碾碎煤渣的翻腾只报复般剩给她一缕呛人的烟雾。
林雾被烟驱赶开,森林的叶嚓嚓响,枝叶獠牙交错嘲笑,报起丧钟的使者却并非乌鸦,而是一截从叶上枯碎落地的薄雪。在那时,那人踏足来了,先是一只杖伸了出来,接着是一片夜幕,上方戴着一顶装饰不知哪类羽毛的斜长怪帽,一只苍白而枯瘦的手在帽檐点着,少许积雪与草屑散落在他的肩和帽上,接着,在月光下,这人影露出张邪魔般泛着轻笑、年轻人的脸。
“晚上好,小姐,现已是夜半三更,鸟尽归林,而兽皆入穴,我这孤身一人的飘荡客啊却没有一处地方好生歇,您面容带慈悲,您篝火正盛,可否请您发发善心,使我得一处好好睡?”
那邪魔之人语带恳切,却歪曲事实,舌吐谎言,可当他那虚假谎话滚落到地上,凯莉却见橘光忽亮起,熄灭柴堆烈火正切,于是裹在毯子里的少女抓住怀里的刀,跳起来,对着这妖魔就是一刺,血从那年轻人苍白的皮肤下渗出来,解剖组织肿胀外翻,那年轻人却仍是带着一丝笑只是缄默不语了起来。
他不说话,凯莉便只是机警地缩起,这个只有十七岁的金发少女把自己像个小兽一样缩在毯子里,披上毛皮,时不时用那双白日似的湛蓝眼睛向那边瞧眼,她记得那些巫师的手段,只是看似无害的交谈两句,就足以部下诱骗的银舌,她紧紧抓住自己的匕首,向着幻梦境中最伟大的猎手诺登斯偷偷祈祷,祈祷自己偏移那恶劣而荒诞的神明嘲弄。
待那人彻底暴露在月光下,凯莉才看清那人的全貌,那是一个青年,坐在光影中,为衣衫所包裹,若一只新生雏鸟,头戴一顶类三角帽与礼帽结合的大沿帽,嵌一羽毛,下漏出杂乱白发与一张笑吟吟的脸,他的眼在看火,幽蓝色瞳孔闪烁火影,却反似摇曳的冰,他的手边垂着一把木杖,枯朽笔直,样式简单,胸前隐约有一吊坠,他身上衣衫长而旧,呈色蓝黑,垂落至腿根,上有披肩,看似平平无奇,却不动声色间勾勒着玄妙的金丝花纹。
那人很是瘦削,一半脸照着光的雀跃,一半却是陷在树影里,嘴巴弧度挺大,这便于他大笑时如裂开脸颊般,鼻子坚挺,眼睛不算深陷,肤色苍白中隐隐泛青,英俊却诡异,神情很平静,是邪魔或死人的气质,却不是狂人或疯子的,他笑,却笑得怪异难掩,很久后凯莉依然看见他这么笑,一如最初见到她时,那时她已知道他是故意的,像不欲欺骗却过于精湛的赝品大师,在光洁上刻下滑稽的瑕疵,年轻人的笑只是淡淡的,并未将眼睛也眯成缝,整体竟显得几分温和,却依然染上几丝喜悦,火把他手杖的影子打在地上,指着森林深处,前端拉扯得极细极尖,像一根刺、或一把剑。
“你到底是什么人。”
“您终于愿跟我好好对话了吗?”
待到月色直垂凯莉才提起胆子问那人,这个有着蓬松金发的小女孩又困又乏,身上浸满了露水,被水汽夺去了体温,低温症和饥饿正威胁着她的性命,却没使她丢掉那小鹿般的警惕,她手里的小匕首缠着亚麻和金丝,被魔力所渗透,有着可以点燃灵魂之火的伟力,却又贪婪地渴望着血液,她手上缠着绷带,上面沾着沼泽的黑泥,里面是青白的肌肤和如瓷器磨损般的可憾疤痕。
那人朝凯莉望过去,于是小女孩便勇敢地以一双湛蓝的眼回瞪,手中缠布被**得起皱,她以那刀尖用时威慑着那妖魔一般的夜森行者,与他身后深邃无光的黑森林。
她看见许多双眼在那爪牙般的黑暗中,被月光暴露些许,却不自知、又或狰狞的怪物根本不曾在意那庞大丑陋身躯被发觉的可能,在那里,丑陋的食尸鬼抱着偷来的孩子深潜六尺之下,向那些未发育成型的脑中灌输以《食尸鬼抄本》的亵渎字句,慈爱地观看那人类身躯的日益佝偻,等待着它们过去不、现在不、但未来将要永远供奉的寒雾之主到来。
盯了许久后,那人终于眯起眼,映在凯莉眼里便像一只魔鬼收起爪牙,捧出一颗沾了毒的,甜蜜气息的苹果,好声好气地诱骗她过去,语调却是如他那群会把自己剁成馅、争先抢后地塞进拉莱耶主人口中的疯朋友一般不详:
“您的警惕令我印象深刻,血燃火焰的生死之子、您根本无需畏惧于我与那苔披觅食者一齐,尽管它们之中,一些是我的密友。夜鹰之神张开了羽翼,指引我于此,见证此地将升的一枚星辰,您难道未曾感到今夜星空格外澄澈吗?”
那人说这话时眼睛亮起一些——也许只是因他仰着头,但从对面看来,那对幽蓝色的瞳孔像是从内部漏出了些许不像生物的光泽,像微渺星尘中最冷清的一许,于无光宇宙中占据一角,寂静却难以忽视。
“我只感到白昼格外苍白。”
说这话时凯莉低着头,她很久没看天上那一番世界了,尽管她出发之前也曾经去请教那一群神叨叨的占星家,让他们用水晶球和星象仪推测这一旅途的终点,但当那个住在流浪大棚车中的假吉普赛人无意间捋过自己胡子的一瞬,她就没按捺住心中传染的焦躁不安、也许也不想耐住,一匕首刺了上去,将那人蜷缩焦黄的胡须和水晶球一起砸了个粉碎,那时那人立刻跳起来向她打了一拳,但凯莉燃起了火,当她整个身子发出光热时,这个自称从太虚返回的男人便吓得发抖,头也不回地抛掉了大棚消失了。
于是,凯莉搜刮了那骗子的财产,垫上那颗碎成一半的水晶球,用匕首沾上血,划着星象图给自己占卜,在结果出来前,她就把马车点燃,看也不看地走进了森林中。
“冬天已深了,异端人,对于我这样的人类来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季节……除非你是侍奉那风行者的极地之民,不然这生命凋零的季节也并不值得庆幸,不过你们这些侍奉门之钥的巫师也不尽相似……”
她没带上太多行李,一身长袍,一床毯子,一对打火石和些许食物与饮水,乱糟糟拿来包扎的布条和一个海地老人制作的附魔咀-咀吊坠,凯莉曾经认真考虑过是否要去搞上一些苏莱曼粉尘,但埃及太远了,要揭开那些死人的棺材,则更加麻烦,且那些绿色的腐烂粉尘对于生于坟墓的鬣狗也乏善可陈,对上那匍匐混沌或其他古老存在,又大抵只能像辣味一般讽刺,所以她还是空手走来了,只带上了匕首。
在一开始,一切还算好,狼群或其他野兽对旅行于森林浅表者是祸害,可对这个瘦骨嶙峋的金发女孩却是指针,随着她步伐渐深,狼群消失了,常见的许多动物也消失,剩下的要不极其凶猛、要不变为了一通奇形怪状,在企图射杀一只猫头鹰却掉入黑沼之后,也就是现在,凯莉耗尽了最后一块狼肉,原本装水的瓶子现在淤积着粘稠的血,挂在她随手能抓住抛掉的地方,以便她像一只让人恶心的虫子一样扔出最后的手段,她失血过多、打火石又湿了,现在是走投无路,双眼却仍是明亮得吓人。
“巫师。”
那人像咀嚼这一词汇般,重复呢喃了一遍,他把手杖放下了,然后抽出一些纸包——像是那些年迈的中医用来包裹草药的,不过当他用指尖把那焦黄纸张揭开,却是露出一块干面包,年轻人用指头把一部分碾碎,揉进他那有些薄的双唇之间,然后将其重新裹好,用掌心盛给了警惕的金发少女。
“那是对于颇有智慧之人的称呼,无论善恶,不过,将其用以代指我却是有些错误了,我只是一名谦卑的信徒,游走于宇宙之间,见应所见。”
“亵渎的知识已经从你双眼中漫出,Iak-Sathath'hrii,你的援手令我没齿难忘,但我不愿欠你这样人的情,除了这把匕首,你随意从我身上取些什么走吧。”
凯莉接过面包,把它塞进肚子一点点嚼着,焦糖和小麦的味道将她沉睡已久的味蕾唤醒了,本来,金发少女还担心摄入这种干燥食物会引发失水症,但当她慢慢把面包在牙齿上匀开,却感到一股清流从柔软面皮中溢出,带着一丝牧场中才能嗅见的新鲜乳香,她皱起眉,却最终把东西咽下去,当那在深林中珍贵的物件殆尽,裹在毯子里面少女疲惫地瘫在了地上,睡在草和尘埃之中,终于望着久违的夜空发呆。
她舒展了四肢,燃烧起的篝火使她四肢温暖起来,从僵硬变得发软,金发少女将自己如一朵黄色花朵一般摊开,披散的头发在光影中显出一丝圣洁的意味,长袍也摊开、漏出里面白色的内衬,恢复白皙的手在两侧轻抓着,毯上突出交错双腿朦胧轮廓,在这黑森林像陷落的天使,她是极美的,尽管虚弱、或者说甚至这一虚弱凸显了纤细之美,犹如一盏脆弱的艺术品,一双蓝色点缀现在忧郁地凝眸,因未知而显得茫然,却又始终坚定。
那人搅拌着篝火,从路边捡起枯枝,扫去薄雪之后扔进去,在听到凯莉话语时,他的动作一顿,怪异的笑容却越发扩大,缝隙却很小,像是一个拙劣木偶,下颚简陋的配件因碰撞而落开,他看向她,眨一下眼,幽蓝瞳孔泛起天真又真诚的光,与之前诡异而似居心不良对比,竟像两个人了。
“轻易承诺代价并非好事,亲爱的小姐,不过,主动提出报答是应当赞赏的善举,既然如此,我向您要求您的名字,您大可撒谎,但时间终会给你我酬报,那时一切已过去,如流动过的河水。”
“……凯莉,我的父亲没有给我姓氏,却给了我本使我在一日日间变为腐土居民的书,我不是来寻找故土,也并非来寻觅亲人,我在这里确实是异乡人,也是一名复仇者。”
“坦诚,这也是一项美好的品质。”
躺在地上的少女听见脚步声,她视线浑浑噩噩,像蒙了一层薄雾,她盯着那深蓝的天空,依然深邃,却似乎变起色来,这让她想起了自己过去从某些坟墓叩响的异界,一些人认为那迷幻而错乱的境界处于月球,有些则认为它完全属于梦境,无论如何,现在这现世的夜空色彩逐渐斑斓,一点点扭曲着,森林也恐惧般溃散,一片迷蒙中,一个人影走来,低头以那幽蓝的眼俯视着她。
在他俯身一刻,那枚本来隐没的吊坠垂下了衣襟,悬浮在年轻人那友善却怪异的面容与凯莉朦胧视线间,金发少女只是随意挪了下视线便看清了那东西——那是一把银色的钥匙,在光下却依然无光泽,雕刻着古老的蔓藤花纹。当凯莉看见那花纹时,金发少女开始激烈挣扎起来,但无力与虚幻却渗透了她的四肢,将她的感知撕扯到四面八方去、撕扯到不成型去,她心顿时被恐惧与愤怒的酒所斟满,因为那熟读禁忌典籍的少女已清晰认出,那吊坠便是传说中代表终极智慧者之路的、曾为卡特·伦道夫指引方向前行的、通往门扉处的银匙。
而那微笑的夜森行者也逐渐露出鬼魅的一态,他的半张脸——表情较生动的一边,肌肤如为岩浆所浴的雪地般,腐蚀着消退,露出一副焦黑的骷髅,却是因此笑意越大,他一只手举在胸前,做出祷告的姿态,一只手抓着那只干枯的木杖,姿态挺拔,神姿绰约,一举一动间呈现出恶魔或死神会有的风度。
他的眼却越发明亮了,空洞眼眶燃起一缕幽幽的火,另一只眼则被照亮般显出深沉幽蓝,像一片深邃的海洋、或被束缚于地的黯淡夜空。
这邪魔般的信徒向凯莉鞠躬,然后以温和语调发声:
“您的善行将得到报酬,奉神之名,我来此见证星尘,而这一星尘所在已是确凿无疑……我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向您致意,我名,塔维尔·西蒙,是万物归一者的信徒,也是祂无尽所在中的一处,现在大幕已启,你我都将涉入无可奈何的规律中,这是何其荣幸,我竟与星辰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