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了一卷烟,第二卷就会伤肺”
忘了是哪个女孩曾经和她说过的话了
当时他还疑惑,抽了第二卷烟伤肺,抽一卷就不伤吗?理性的人只计算边际成本,可能从边际量上来看,抽两卷烟和抽一卷烟没什么区别。
“很多东西只要一沾上,就放不下了…………抽一卷是为了止渴,抽两卷就成了放纵。”
等他闲着了,才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止渴,对,止渴,都不过是为了止渴罢了。如此想,他却莫名的保留了抽烟抽两卷的习惯,尤其在她面前,他一定要抽两卷。
后来她就不在了,隐进了记忆的故纸堆里。林放歌也学会了自己种烟。
种烟对他是一门奇妙的活计,修仙的人一般是不抽烟的,他们讲究外物不染,五毒不侵。有大修为道德的人,即使哪天动了邪祟,想抽着试一口,也不会上瘾。林放歌以前也不抽烟,他也不喝酒,他年轻的时候偶尔下棋,后来师长教导他棋不过是博弈之物,是不能多放心思在上面的,于是他连棋都不下了,只是一心修炼,大争之世,天下为棋,人人心思浮动,争来争去,为自己争的,为道侣争的,为宗门门派争的,争权利,争地位,争势力,争天材地宝龙脉美人,还有争阳寿的—————不争他们就死了,不得不争。
世人都道修行好,修行享大福运,白日飞升与天同寿,殊不知修行之人五弊三缺,临死之时丑相百出,一个赛一个凄惨,便是苟且活下来,自己都不敢正眼看当时的自己,这些人们多多少少都知道,却还是蜂拥式的往里进。
修行是条停不下来的通天路,只听台阶响,不见人出来。
林放歌也不得不出山,尽管他已经隐居七百年了,因果未却,一味的躲不过是苦等,等上七千年,不过是死后一抔土,连眼睛都合不上。与其比起胡思乱想出山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更想尽好一个师父的责任。
推开屋门,阳光就照了进来。
娇俏的青衫少女在碧竹林里飞快的穿梭,快活的就好像天空的飞鸟,连太阳照在她身上都没有了粘连,只剩下无拘无束的自由。她在练习身法,这身法还是林放歌八年前亲手教的,他在草上飞,小徒弟在草上摔,摔疼了也不哭,滴溜溜的眼睛就那样直直的瞅着林放歌,然后自己低头继续练。
一转眼…….连落雁都出落成了大姑娘。
林放歌永远忘记不了那个跪在自己面前,一脸坚毅的小女孩。
他这一生收过很多徒弟,有一些是在他还流连人世的时候,偶然点拨收下的;还有一些是他刚刚开峰的时候收的徒弟;刚开始隐居的时候,耐不住寂寞,又收了一些,等到年纪渐长,心态变了怕染因果,也就不收徒;直到前两年啊,又想通了一些东西,于是就又有了几个小徒弟,直到沈落雁这里,他就咬定这是关门弟子,再也不收了。
沈落雁出身东极州沈家,拜到他门下的时候才刚八岁。
那是大争之世前,宗门最后一次开山大典,灵气上浮,人人如龙,凡人皆可成仙,来拜师的人能装满十个太虚观那么多,但是却没有多少人听说他的名号,登峰拜他为师的只有寥寥数人,他坐在大殿里就那么无聊的等,这种琐务的情况下,修炼是修不得的,只能看太阳从东山出来,再从西山落下去。第三天,有一个小男孩登了峰,听说他修太上忘情道,下山走了,林放歌笑了笑,也好,省的自己祸害人,所谓忘情都是桃花劫。第五天,有一个小女孩登了峰,看到他眼珠咕噜咕噜转,问修仙了有没有很多糖果吃,林放歌给了她一把糖,于是她就下山了。第十八天,又有一个小女孩上山,就是沈落雁。
那天正好下大雨,下到天发黑,沈落雁一路跌跌撞撞,一头深黑色短发粘到脸上,她从东极州沈家一路跑出来,沈家刚刚被灭门。
没人保得住他们,沈家犯了不能保的滔天之罪,林放歌也不能。他从半山起就开始关注这个小女孩,看她是怎么样爬上来。过洞天幻境,过绿竹林,过猴王,过千机百转峰,林放歌好几次以为她撑不下去了,可是吊着一口气,这个小女孩真的闯了上来。然后她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大殿外,跪在了漫天风雨里。
林放歌本来想劝她回头,沈家是大争之世绕不开的劫,他也能猜到让这个小女孩吊着一口气爬上来的信念是什么,无非是给家族,给自己的父母报仇,而这些本来不应该让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来承担。
但是看着沈落雁的眼睛,他说不出话来了,这是因果,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她这一生必定躲不开。
“为师修的是太上忘情道,要斩断所有情的,你可愿意?”
小女孩趴在地上,点了点头
“就连忘记家族被害的恨意也愿意吗?“
”我…….我…不能“
大殿外,是千年不积的风雨,大殿内,是久久未闻的沉默。
林放歌摸索摸索身体,一闪而过的火光下是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火就那么静静的烧着,被天空吞噬殆尽,只留下被雨打散的烟灰,他又拿出一卷烟,就那么夹在手上。
“进来吧”
这一刻他知道,这弟子他是要收下了,他早就看见了命定有这样一道劫。
师兄原道寒不喝酒,但是带了好酒找他喝酒来劝他:
“这孩子就是沈家灭门的根,师弟风华绝代,莫要自误。“
“我不能不收她,要是那样,是坏了道心。“
“道心道心………成仙成魔,哪有那么重要,现在所求的不过是尽责罢了,周边人安安宁宁,喜喜乐乐就好。”
与林放歌不同,原师兄修的是有情道。
“你想没想过,你这一时心软,不是帮了这小姑娘,反倒是害了她?“
“………………”
“我在林子里久了,不懂那些好的坏的,我只是一眼看见了她的信念,那就是她想做的事情。“
“然后你就让师傅他老人家,让我,让整个宗门难做?”
原师兄哂笑了一声,然后身体软软的滑下来,斜倚在石凳子上。
他拿起那壶酒,不顾林放歌去拦他,就把那酒一点一点斟到脸上,从脸上落下的水珠混着太多说不明的东西。
“把话带到了,好好想想吧。”
“今天,我也算尝了尝酒的滋味。”
后来原师兄来找他道歉,说那天他激动了,让林放歌不要多想,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又提了一壶好酒来,说是从山下弄来的,山上根本买不到。酒至酣处,师兄死死握住林放歌的手,和他说了好长一段话。
“你知道吗,你不只是辜负我,我没关系,你还伤了多少人的心!你当年那样无情,明中她苦苦追你追了三百里,然后就只听到你死了的消息,你连出去见他一面都不敢,你就在林子里,你就躲着,是我去见她,你知道吗你见过她的眼神吗,她就那么看着我,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她就那么动心了!还有方师哥,当年你惹出多少麻烦,都是他在后面给你铺路,当年你一时意气要和羽执中斗法,要是没有他看顾着,你早就死在异兽手里。,还有马师叔,章师弟,你是太虚阁的当时行走,你是鲜衣怒马享尽了名望然后要隐居了,你可千万,千万要记得你是谁,你可还是太虚阁的储阁!”
“…………………”
是啊,我是太虚观的储阁,我是全宗门的希望,我自我封闭七百年是为了求道,我是为了大争之世,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八年前我因为小落雁对不起宗门,八年后我又因为宗门,尽不到师傅的责任。我们的劫就像树根一样交缠,因果根植在彼此的心里,就这样,自己亲手种下命定的厄数,争的不是世事,而是人心。
所谓大争之世,不过如此。
太上忘情,情之一字,最是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