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和大殿不过相差几千米的距离,林放歌一眼却望尽了千年。
小徒弟没有注意到他从殿里出来,这峰上也没得那么多规矩。
久违的阳光。
林放歌很少用这么复杂的心情盯着太阳,太阳,阳极之门,所有修道者全都绕不开的究极谜题,他是那么严酷公正而无私的把阳光播撒在这片大地上,审判众生,赐给他们光与热或者寒与冷,如果说有人得了道升了天,可能这太阳就是他证的天道吧。这让林放歌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阳极之门是不是人变的?如果是的话,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变成太阳?为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为了证大道求长生?还是为了什么隐晦在心里更黑暗的不敢对外宣称的东西?
道是玄而又玄的,是真理,也许根本不需要人来证。
林放歌当然想过这个问题,尤其是隐居之后闲着无事了,他更是天天想,可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一个合适的答案,直到有一天师傅范丞宗来看他,和他说了一句话。
“很多事情不要想,去做。”
当时他刚刚躲在山里,对这句话还懵懵懂懂,直到他后来种了竹子,种了烟,养了鱼,收了徒弟,山峰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样子,他才似乎有点明白。
很多时候事情的终极含义并没有那么重要,天道落在地上,也无非是春夏秋冬风雷云雨,太阳升起来月亮落下去。
于是林放歌省略思考,直接开始了生活。
可是他心目中还是存在一个困惑,一个解不开的疑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因此他必须要下山。
没有惊扰小徒弟落雁,兜兜转转,林放歌从一条小山道下了山,这路还是当年耐不住寂寞的徒弟逮兔子的时候发现的。山上的灵兔跑的快,经常绕了一圈就跟丢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满山找都找不到,后来才知道————哪里是找不到,这山还有一条后山道,兔子早都下山跑了。
那些弟子后来也都一个一个下了山。
那个逮兔子的小男孩是他亲手送下去的,那时他早就已经长成了大男孩,一脸刚毅,脸上再也看不到稚气未脱的痕迹,其他弟子都风风光光三五结伴走程序随宗门大典一路喧锣打鼓,只有他执意要从后山走,林放歌感到新奇,逗弄这个小家伙。
“该不会是舍不得那些兔子吧?”
哪想到他低着头一本正经的嘟哝道
“师傅,我这一下山,可能就再也回不来。”
山道漫长,初冬,正是落雪天气,师徒二人无言,一边低头一边走,两双脚印留到峰界才分别,两个人没有再做儿女情长多说什么话,只是用力握了握手,然后一个原地不动,一个往山下去。
那个在山上经常捣乱惹事的弟子已经成了背影。
林放歌远远的望至千回百转,直到只能看到一个黑点,才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在山路的尽头,那个小小的黑点也在远远注视着他,向他用力挥手。
两个人都没有看见对方的动作,但不同的话语如影子一般超越空间烙印在二人心底。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师傅,我这一下山,可能就再也回不来。”
如今林放歌也要下山,和他的师傅范丞宗告别。
太虚观的主殿是一座古朴的建筑,林放歌已经想不清他曾经多少次走进这里,上一次走进这里又是什么时候。水白色天空下是灰白色瓦檐的一角,殿前是空空荡荡的广场,只有他和一阶阶通往大殿的阶梯,林放歌就那样垂手立在阶梯下,等待老师范丞宗的召唤。
“进来吧,放歌。”
也许告别的含义,是一节节阶梯向你走来。
大殿一片漆黑,两旁的宫灯默默侍立着,没有点亮,只有师傅手边那只铜雀香炉发出明灭的光,从那光中,林放歌模模糊糊看见他清瘦的影子。
修炼有成之后,林放歌已经很少看不清东西,只是那一刻,泪水盈满了眼眶。
“放歌,休做儿女姿态。”
明明是斥责的话语,范丞宗却是笑着说出来的,止不住的,林放歌眼眶里的眼泪就流下来。
师徒二人之间的对话就此开始。
“放歌,为师七百年前教你隐居林中,自此一代天才横空陨落,少看很多世间繁华,你悔不悔?”
“弟子不悔。”
“为师教你把心事吞进肚里,纵有千般缘由不怪你,不得与外人说,师兄弟误解,旁人冷语,你怨不怨?”
“弟子不怨”
“为师传你太上忘情道,教你斩断情种,曾经故人如今形同陌路,你恨不恨?”
“弟子不恨。”
“为师如今又扰你清修,大争之世迫你出关,面对人间纷乱,你恼不恼?”
“弟子不恼。”
“为何不悔不恨不恼不怨?”
“这些东西弟子都为自愿,修行之路,自持本心。”
“放歌呀放歌………你长大啦,七百年前的你可没有这么会说话。”
范丞宗突然没来由的笑了,笑容纯粹的像是孩子,叶放歌永远看不清他的师父有多老,七百年前是这样,七百年后亦如是,只是脸上泛起的几丝皱纹,让叶放歌知道,他的师父的确老了,而且老的很厉害。
所谓天道,生死不过既定的厄数。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刚刚看见师傅,那时他还怕生,站在台阶底下听他讲经,怯生生的垂着头,一抬眼正撞上一对清澈的眼睛。
那温柔的笑意告诉他,别担心,我是你的师傅。
走出大殿,如今他也这样看着沈落雁的眼睛。
酝酿了千百重安慰的话语,可是说不出口,最后只是能直直说出一句。
“落雁,我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一段时间?”
仿佛在琢磨和咀嚼这段话,两人之间一时没有下文。
练习轻功结出的汗水凝固在沈落雁脸上,在阳光下闪着光。
“师傅要去做什么,是长还是短,有什么行李要置办的我赶紧去。”
明明有千种不舍,沈落雁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连珠炮一样笑着说出了这些话,她甚至还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沈落雁曾经无数次设想这样的失去与分别。
与那个把她从雨中拉出来的男人,她八岁以后的日夜相伴的人告别。
告别是很正常的事情,尽管这八年以来他们从未分开。
“可能不会太长,暂时分开也是正常的,师傅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听不到林放歌说了什么,她只是用力的挤着笑,看着不断变化的嘴型,周围是一片茫茫的空寂,就好像回到八年前的那个下午,她昏昏沉沉的在荒野里跑,不知道什么温热的液体划了下来。
“不行…………不能哭,不能让师傅担心。”
越这么想,强挤出的笑容里就越带有一种咸涩的味道。她好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这样昏昏沉沉,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直到她看见眼前人低下头,迎面对上一对令人安心的眼睛。
他帮她擦干了眼泪。
“落雁,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