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后知后觉吧。
这时众人才想起禁酒令扩散时期的都市传奇。
穿着丧服一样装束的女人有不少,她们共同点是会站在酒馆酒吧外念圣经,有些老板真会被感动到关门闭业。而对另一些仍旧不为所动的,这些本来还大义凛然宣告圣言的女人们,就会抡起斧子直接砸店。
——盛名为「酒吧女屠户」。
并不宽敞的酒馆内很快就乱成一片,好不容易喝上一口酒的客人尖叫着四处逃窜。希德莉法顺利地躲到吧台下。尽管那里有钢板加固,但因为摆满了女屠户要攻击的目标,酒瓶杯子不断头顶炸开碎裂的声响,尖锐的碎片折射出灯光仿若冰晶。在各色酒水和晶莹碎片交织间,她打算尽快转移阵地。但黑发青年的身影制止了她。这次轮到他成为她无法放手一搏的理由。
特伊尔总算从那个二把手那逃离,爬到希德莉法身旁确认她的安全。酒馆中心的女屠户正边念圣经边大肆破坏,疯狂程度简直比喝醉酒嗑上瘾的还要上升几个等级。是为了保护周边的人,还是减少酒馆的损失,特伊尔都认为自己有必要做点什么。刚抬起手就被按下,希德莉法边观察馆内状况边解释。
“这些女人出名得很,因为打砸进过不少次馆子。所以她雇了个公关经理,每次砸场都有记者跟着,实时拍照和报道。”
“据说还会卖签名斧头,搞得我都想要一把。”
接话的不是特伊尔,希德莉法一听立刻满脸不爽。
深蓝发色的男人用力一撑,侧身跃起,轻捷地整个人越过吧台,稳稳地落到地上。他挪到两人对面,靠着墙壁席地而坐。跟着他的二把手好奇地边挪过来边问。
“大哥,我们干嘛躲着?直接杀出去走人就是。”
话音刚落,立刻被当头揍了一拳。疼得二把手抱头含泪。
“那女人只要见到酒馆就砸,但要是我们被她雇的记者抓到把柄、”
“就会变成北方孤狼和女屠户之间的特定纠纷。”
像是要报复之前被夺过说话的时机,希德莉法微笑着接话。
“所以这也是希德你不让我出手的原因?”
特伊尔恍然大悟,和二把手面面相觑。
至于希德莉法和北方孤狼的首领,则会意地相视一笑。看来他们相似的地方真不少。不过该警惕的还是不能松懈,她故意略微装腔作势地问道。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被圣都国王打败后再来讨教一次吗。”
“那也得他身体恢复到能再打败我吧。所以我才千里迢迢想把找来的医生介绍给他。”
“医生?!”
希德莉法和特伊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无奈地叹了口气,深蓝发色的男人摊手感慨。
“敌友这玩意,也不是永远不变的啊。可别总把好意当狼心啊。”
希德莉法挑眉看过来,对上他猩红的双眸,回应。
“也许只能是狗肺呢。”
棕发的二把手捋起袖子就想给她一拳,但被挡下。
北方孤狼的首领完全无视她的恶言,伸手以示友好。
“我叫莱卡。”
然后随手指了指身旁的大型犬二当家。
“这货叫西格玛。”
话音刚落那头蓬乱的毛立刻炸了。
出于礼节,以及考虑到提比莱斯家族的,她顿了顿才伸手回应。但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毫不留情地径直打开朝上的掌心。
“我是希德莉法……等等、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名字?”
提比莱斯家收养而来的大小姐,其声色厉行俨然有未来继承人的风范。原本以为尚无后嗣的雷蒙德会让有能者上位承袭家业,现在看来和这位大小姐成婚才更有可能和快捷享有提比莱斯的财富和权力。
“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当作有特殊意义吧。”
后半句还真是够敷衍,既然要撩人麻烦做全套好吗。不过兴许是知道她不受撩,才接句应付式的话给自己留个台阶好下来。这么一想,希德莉法反倒有了点兴趣。碎片和酒水仍在肆意溅起飞扬,他们很自然地躲着袭来的玩意,依旧淡定聊天。毕竟不能出手把家族牵扯进去方为首要之事。
两人毫不介意周围的视线,光是对视都挑衅意味满满。
特伊尔知道这么放任下去希德莉法会越来越来劲。况且,身为第一个圣都内国王直接加封的骑士,他立刻针对刚刚的话提出建议。
“我们不可能让你直接见国王。引荐医生或是别的什么,先去和雷蒙德大人商榷为佳。”
“喂,尤利斯特人里认可你们圣都的家伙一个都没有。”
“这和认不认可的关系不大。”
这是应有的程序好吗?!特伊尔真想摆出嘲讽脸对着这头孤狼二当家。
两人几近吵起来,针锋相对的气息在一阵烟雾间消散。莱卡点燃了嘴角的烟卷,烟雾袅袅,令眼前的一切变得稍显不真实。他瞥见了一眼地上的碎片,红色的酒水渗进地毯里,像是谁留下的斑斑血迹。
“啊、那个老头啊,真让人怀念。”
笑容里多了几分爽朗和天真。他捏着下巴不住回忆。
“当年我可是打败过雷蒙德,在我十六岁的时候。”
她知道自己没法藏起眼中的惊愕和不甘。
随着莱卡的话落下,眉宇间皱痕加深。
“——没错。就是你们国王陛下打败我的年龄。”
希德莉法似乎有些明白为何莱卡千里迢迢送医生过来,但确切的理由仍不得而知。他们窜到酒馆后门,在警车的鸣笛下分开。没有道别的话语,也没有过多的纠缠。不是因为他们很容易再见面,只是如他所言:敌友并非永远不变。何况,他们现在还没这么明确的关系定义。
那个反复在她身边提及的存在,眼下,与之相关的记忆盘旋而下。
“我们还要赶去吗?看来已经开打了呢。”
“情报工作做得这么糟,雷蒙德还真敢撇下他重要的「王」。”
“查蒂戎和他的手下,本来都以为国王死了……我们回去圣都中心吧,那里更需要我们不是?”
“你去找雷蒙德说明这里的情况,他有空和别的帮派斗还不如赶紧过来救驾。”
“怎么,你要和国王陛下汇合?反正都有查蒂戎他们在,没必要特地……”
“通报消息罢了,我会说雷蒙德正赶来。表忠心就行,来不来倒是其次。总不能让红毛抢尽风头。”
——她有预感这场大战会起到决定性作用。对现在,和未来。
“所以你这是为了雷蒙德大人?”
“谁知道呢。”
——1918年11月25日。
圣都国王于卡伦荒原成功突围,并在此处大败号称北方孤狼的尤利斯特黑帮。
等希德莉法赶过去时,卡伦荒原的战事经已结束。查蒂戎的手下按照惯例在“打扫”战场。横尸遍野的沙土上,未完全干涸的血液划出一道道弧线,宛如新月。天色比方才要差得多,乌云自西边而来,黑云压城般很快就夺走了高悬红日的光芒。她环顾四周,占大多数的西装男将向她投来质疑和猜忌的眼神。她本来就对这群蓝底黑西装的家伙很不爽,此刻只能压住怒气,继续在扬起的沙尘和堆积起来的尸首间搜寻。
眼球不安地转动着,倏尔定住。
与她不久前看到圣十字架时一样。骤间屏息。
想好了通报消息的措辞,她刚想上前,却听到军团内响起声音。
分贝不大,但极具威慑力。
“集结!追击!”
话罢。一袭黑衣自她眼球掠过。
——那是圣都的国王,贝列家族的实际掌权者。
希德莉法下意识咒骂了一句,所幸声音很小,也就没被发现。汽车在她身边嘶鸣,接着雷声低吼着纷至沓来。大雨前夕自西边刮来的风势头越来越大,沾了湿气的沙土只能借着车轮飞驰的瞬间扬起。她在原地徘徊了好一会,才跟在了大部队的后方。
当那群北方猎犬包围圣都的地下回廊时,圣都内外,都以为国王就此陨灭。可他没有。
查蒂戎的部下自以为把重要的国王送出都城中心就能保其安全,谁又能料到那北方猎犬的枭雄之心,非常人能够揣摩得到。
无异于羊羔自动送到饿虎的嘴边的状况,却被年轻的王者化解。
希德莉法并不清楚这当中的细节,唯独深知这位刚掌权的国王差点就被当成弃子。
在尚未查明情况前,已经有人在琢磨着国王死后该怎么重新分配权力。格罗斯家族一贯无视国王的命令,狂死般沉溺在战事和胜负之中。其家主查蒂戎估计早就想好怎么和雷蒙德抗衡,好把圣都的权力全部夺去。顺便就雷蒙德曾担当摄政一事报复一番。
也许这些早就发生了。不管是否知道北方猎犬即将生擒敌酋这点。
床榻边,卧病在床的国王只语不发。所属家族或直属部下肆无忌惮地在讨论着他死后的权力分配问题。
她抬头望向倾轧而来的黑云。不久前的烈日,阳光,形如梦一般遥远。只是那人的身影尚未远去。
她奋力追赶上去。脑中全然没有要通报消息这件事。
——只想尽可能地向那个人靠近。
追击猎犬的残余部队并不成功。大雨不合时节地倾注而下,加之冬日低温,彻骨的寒意很快就席卷全身。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加深了疼痛。意识到时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气喘不已,呼吸从身体内压出凝成丝丝白雾。与雨水一同模糊她的视线。追击途中她还是和不少北方人交手。其中有个手臂上有红色刺青的家伙和她撞上。二话不说开打所带来的后果,就是她差点就被对方手中的匕首给剜开侧腹。血浸湿了本就是暗红的衣物,冷却暗却下来后就得靠痛觉才能找到伤口。
此刻黄昏时分,加之大雨滂沱,实非追击的时机。
希德莉法觉得能够保命已是万幸。至于能打赢,不得不说是一次奇迹。
——堪称神的眷顾。
她始终没法进一步靠近在部队前方的国王。看到前方部队的步速缓下来后,她赶紧抓住时机赶了上去。实际上这个时候通报说雷蒙德会赶来已没有多大意义。可还是能够表明雷蒙德的救驾之心,这点若是能得到认可,也算是达到希德莉法想要的结果。当然,她清楚她所熟知的提比莱斯当家定会赶来。雷蒙德为圣都和贝列王室倾注了太多。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然而还没进入到国王陛下的视线,背部响起的钝重声响,便截停希德莉法的步伐。她整个人从摩托上被掀翻下来。要不是反应及时,如此和地面直接撞击,铁定会折断甚至直接碎了她的脊骨。所幸雨水令泥土变得湿润粘稠,缓冲作用下她还不至于摔得太惨。
侧腹的伤超过了她的预料。倒在地上时,即使有衣物覆盖,伤口依旧无法避免和冰冷湿漉的地面接触。她疼得咬紧牙关,疼痛也使摔到地上而产生的晕眩荡然无存。双手撑在地上,略显艰难地撑起身子。确认能够单手撑到站起来后,右手附在腰侧,抽出短刃的下一秒,就将它横在头顶。而截停她举刀的,便是来自上方的锋刃。
这下既避过了看向头颅或脖颈的致命一击,也可防止她的礼帽被人摘下或打落。
暴露身份和被当成刺客,说白了前者将牵连家族,后者则会迎来处决。横竖都是死,就没有权衡利弊的说法。唯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这两项罪名中,哪一个连累到雷蒙德的可能性最大。
怎么想都是第一个情况株连的罪行更大。这么一想,她便收住了探向摩托上侧袋的手。再有理由,现在若是实施反抗的话,都会被当成行刺之人。实际上她也没有丝毫救驾之心,只是不想让格罗斯家族在卡伦大胜中占足便宜,从而导致雷蒙德的势力资本进一步减少。要知道查蒂戎从来都就没少折腾过雷蒙德,一旦占了上风就更是目中无人了。
所以即便是传达正赶往此处救驾的消息,而未能如期赶来,都比完全没有表露出忠心要来的强。何况,纵然这算是她捏造了消息,雷蒙德听到这边的战事后也会赶来。就结果而论,并非欺骗。
好几个蓝底西装男将她制服。她挣扎了几下,虽然说服了自己反抗只会理亏,对这群狂死的家伙厌恶之深,还是令她想尽早和这些家伙保持距离,越远越好。
雨势开始减少。没被拖走多远,希德莉法就看到了查蒂戎那头象征性的红发闯入眼帘。他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令她看得顺眼。此刻预谋着什么的笑容更是让她厌恶好几个级别。见查蒂戎走来,压着她的部下停下脚步,硬是要她向他们的领导下跪。
试问这世上除了救了她的雷蒙德之外,谁有权力能让她屈膝。
而对雷蒙德忠服之由,在于她认定自己的命,在获救的那刻起,就归雷蒙德所有。
到底尊卑有别,加之理亏在先。希德莉法用力咬了咬嘴角,肩上背部反剪在后的手上都传来力量,使劲把她往下按。她叹了口气,顺从那些力量屈膝,跪下。
这亦是为了雷蒙德。她在心里默念着。
头上的光被挡住。阴影倾轧而下,她的眼前一片昏暗。雨水打得她浑身上下都疼痛不已。然而力气就像即将被推入风雨中的火焰,正一点点熄灭。侧腹传来温热,她知道本来应急处理过的伤口此时正撕裂开来,肆无忌惮地流淌出鲜血。
查蒂戎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仿佛遥远天际外传来的闷雷。
“就是你吧。误传情报,才会让我们把陛下送到卡伦,差点就送到那群北方狗的手下。”
传闻这个红发糟老头品行不良,热衷战事。这下,希德莉法算是真切地领悟到这个传闻中的人是有多厚颜无耻,他竟然就如此堂皇冠冕地把这次情报工作的错全都怪在她头上。难怪他刚刚一脸狡黠笑意,在他眼里,希德莉法恰恰是能拿来当替罪羊的最佳人选。试问谁会去为一个连彰显归属的标志都没有的来路不明者多想一会前因后果呢?
她抬头,对上查蒂戎俯瞰而来的讥讽目光。
她毫不掩饰眸中的敌意和仇视。反正和查蒂戎废话也没用,她需要的对象只有一个。需要表达出忠心的人也只有一个。
回应她这般回眸的,是查蒂戎挥下的马鞭。粗糙的鞭子刚好抽在希德的嘴角,她疼得只能顺着挥下的方向侧过头去。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
闭上双眼时整个世界一片漆黑。睁开双眸时,世界一片鲜红。
在那片黑暗与鲜红淆合的世界尽头,一袭微光抹过她的瞳孔。双睑缓慢地闭合,像是为了确认眼前看到的并非幻象。
她想起了不久前在烈日骄阳下看到的金色十字架。
扬起的沙尘。
和那人掠过眼前的身姿。
而那看上去遥不可及的身影,眼下,就倒映在她眸中。
她垂下头,任由雨水划过脸颊,从濡湿的发梢上滴落下来。
查蒂戎退到一旁,准备说些什么,却被横在身前的马鞭截停。下一刻,包裹在白色绷带里的手将马鞭移到她眉梢,示意要她抬头与之对视。
希德莉法迟疑了一会,深呼吸一口气,才抬头望向了包裹在黑白中的男人。
——现任圣都的国王陛下。
烫金的十字绣在左胸前,与黑色的连帽卫衣配合在一起,显得盛气凌人。白布包裹住他的指节。斑驳的暗红色伤痕在他脸上肆意划开,却无法隐匿他的威严和肃穆半分。
淅沥的雨声间,王者的声音在连衫帽笼罩下响起。遥不可及之感始终没有减少丝毫。
“——抬头。”
他说。并将手中的银色马鞭提高了些许。
她闭上双眼,顺从地抬起头。
本对着眉梢的马鞭转而移到她的下颚。
王者再次将马鞭提起些许,示意要希德莉法把头抬得高一些。
她皱了皱眉宇,按捺住心中的不甘继续顺从。
这下,她完全没法避开连衫帽下那双蓝色眼眸俯瞰而来的目光。高傲不羁,却泰然自若。
“说吧……你理应有机会解释,抑或申辩。”
沉下气息,希德莉法压低声音回答道。
“雷蒙德大人听闻战事,正赶往此处。奈何北部事端纷扰,恐救驾来迟。但请陛下无需担忧,大人定会保卫陛下回城。圣都之安全,早已在部署之下。”
这番托词也算是中肯,至少她认为自己的偏心没有暴露出来。而且,这由她自作主张所处的情报,很快就能变成现实。到时她也得以清白。
可国王并没有立刻给予回应。这让希德莉法不由得怀疑起自己预谋之事是否被发现。
她看向他。眼中这位年轻的国王闭上双眸,像是得到什么似的长叹一口气。
良久,才听到他的呢喃。
“是吗……”
下一刻,这位气势凌人的国王陛下,倾身,倒下的身影映在她的瞳中。他像是扯线玩偶,线被一下子割断便失去全身的力气。而围绕在他身旁的人,部下也好,所属的家主也罢,没有一个上前将他扶住。
希德莉法意识到时,自己本能地伸出手。她将倒下来的国王接住,抱在怀中。他身上的高温与这冰冷的雨水形成强烈对比。她有些不知所措,当自己施加力道将他抱住时,各种原由与夹杂的情感,更是无法说清。
查蒂戎还想对他这一反应做文章,结果在希德瞪过来的凌厉眼神下止住了步伐。她望了眼倒在自己怀中的王者,接着朝查蒂戎瞪了一眼,这才开口说道。
“如果我真要加害于陛下,此刻不动手,岂不枉对上帝?”
话罢,她也不去管对方此刻的表情有多难看。叫来了站在一旁显得手足无措的侍卫,希德莉法要他们去找一些治疗外伤和退烧的药。侍卫们来不及对他问长问短的,被勒令说这事关陛下的安危后,便转身去最近的街道上找寻药物。
其余的部下将昏迷的国王抬上车,她随后跟上。
在他倒下的那刻,没有人上来扶住他。
是因为权力,还是因为绝症,才导致他被人畏惧,她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在倒下的那刻,这位国王陛下,始终孤立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