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鳞之症」。
这是对贝列王室当权者所患病症的代称。亦可认为是避讳。
估计在卡伦之战前,他最为人知的,恐怕得数这愈渐加重的绝症。
据说九岁那年威廉导师发现他身患此症。
那时,年幼的他与伙伴在玩“谁才是爱哭鬼”的征战游戏。这游戏虽有军事性质,实质也不过是比谁更容易哭出来而已。期间他的左臂被刺伤,他却浑然没有反应。导师起初以为是他过于坚强而忍受疼痛,然而事实上他对伤痛毫无知觉的原因,在于他被得忌讳到用代称的病症盯上。
这种被称为上帝诅咒和惩罚的病,落在普通人身上,就是隔离,甚至直接掩埋。
它会使得患者的皮肤呈现鳞片般的伤口,夺取痛觉,乃至全部感知。以至于后来皮肤溃烂加剧,比起病症本身,更多的是失去痛觉后无法感知伤口的存在。久而久之,伤口被置之不理,溃烂到无法挽留的程度。
人常言,圣都内,上帝之下,国王其上。
然而将加冕为王的他,身缠神罚之症。
“……在洗清嫌疑前我都不能离开这房间。至少在他醒来之前。”
“……卡伦大胜,作为主力的罗格斯家族肯定更加放肆。你是想看查蒂戎那嚣张的脸吗?”
“……你知道我赶来这里的原因。若是能帮助你继续和那群蓝底黑衣佬抗衡,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只会为你做事,雷蒙德。现在替他处理伤口,帮他退烧也是。只要对你有利,我都会去做。”
“……我说过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你不愿意使用,那我就告诉你它的使用方法。”
卡伦之战后,希德莉法为了证明自身清白只能独自留下为国王降温。当雷蒙德赶来时,她一字一句坚定自己这么做没有错的决心。如果不是后续发展将特伊尔牵扯进来的话。
为了处理侧腹的伤口,她将身上沾血破损的衣物尽数卸下,还以为可以趁着国王昏迷不醒包扎感伤口,毕竟只有她留下来忙着给国王降温以消除她的嫌疑。女扮男装上战场这件事被发现是后话,当时的处理方法是——特伊尔成为那个闯入卡伦战事的不明人。
那时的她只身着一袭白纱裙,这幅模样再多的辩解也没法阻止闯入者的质疑和猜忌。但重新拾起那些丢弃到角落的装束,一来时间不够,再者这只会暴露她女扮男装上战场的重罪。她环顾了一下,这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国王的衣物能掩盖她单薄的穿着,要真穿上它们就是无声地宣告她和国王陛下之间有染。再多清白的证词敌不过眼见为实的一幕。哪条路都只能带来本末倒置的结果,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就在她有些紧张之际,自背后而来的披风将她包裹住。她停在原地,转身,惊讶之余带着欣慰,随后诧异席卷而来。这个身影他太过熟悉,漆黑的头发因被雨水沾湿而贴在了额头和脸颊。特伊尔率先进入房间内,自然地走到她面前,用身躯很好地将她挡住,同时用披风裹住她的身体。整个过程,都尽可能地避免接下来从门口进到房间内的人,会看到她衣着单薄地出现在国王的床榻旁。
掠过青年高大的身躯,她朝门口探了探头。果不其然,是罗格斯家族的人。未等她发话,用披风将她轻轻拥住的特伊尔便说道。
“这是我找来的人。她只是奉命为陛下退烧和包扎伤口。查蒂戎大人,该不会连一个让我证明自身清白的机会也不肯给吧。”
话罢,她立刻皱紧眉宇,用力扯了扯说出此话的黑发青年,不住地摇头。
从门口处缓慢踱步进来的查蒂戎发出一声嗤笑,话语里尽是讽刺。
“就算你真想要用这女人来勾引谁,也得看看对象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特伊尔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即便她拼命拉住他,也无法阻止他此刻满盈的怒气。见他一副快要动手为快的姿态,她扯住他的衣袖,回以波澜不惊的眼神。她上前几步,拢了拢披风,说道。
“查蒂戎大人,陛下的高烧刚退,伤口还需进行多次敷药和包扎。大人想必救主心切,才会冒然闯入。这点,我与大人无异。所以恳请大人理解,现在陛下需要的,是静息。”
无视了这红发老头的嘲讽,她直接下了逐客令。
她回头看了眼床榻那边,再次发话时,语调里冷漠和讽刺锋芒毕露。
“还是说,大人心急如焚,已想在重病未愈的陛下身旁,商谈圣都的未来?”
应声倒下的她的身影,成了这句话的终末。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她摔在地上,发出单调且钝重的响声。其实不需要明说,恐怕国王陛下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圣都上下,无一不在等待他的死亡。自知道他被「龙鳞之症」缠身后,他的生命,比起延续,更像是残喘。若不是他能从卡伦突破重围,估计圣都内的家主部下们,现在就在为继承人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
怕是想起了之前她那种仇视般的眼神,查蒂戎气不打一处出,便再次按照说话的节奏,边说边又踢了一脚。原本伏在地上的她,那一脚着实将她的头踢得仰起。可想象中的呻/吟仍没有送出。
“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狗。”
“你……”
特伊尔的愤懑全都被突然绽开的声响给哽住了喉部。有什么被猛地摔碎在地上。声音干脆利落,刺入耳中,引起一阵生疼。声音之大,彰显东西是被怎样大的力道摔落。
众人回眸,纷纷将目光望向了声源处。床榻旁,精致的地板上晕开了一片暗色。碎片七零八落,如同谁的面具支离破碎。
她以双臂作为支点,稍稍撑起身子,凝视着躺卧在床褥上的王者。恰时,他偏过头来,仿佛呼应她的祈求一般回望过来。
偌大的沉默横亘在彼此之间。唯有无法言说之物在加速流转。
“这里交给我即可。”
沉默搅合着凝固的空气,而她奋力将这张无形的网撕破。为了不给查蒂戎和一同闯入的几名手下继续纠缠不休的机会,即便不情愿,她的礼节仍旧到位,完全不给对方找茬的罅隙。
“想必陛下的意思足够清楚。也请大人好好休息,卡伦大胜之后,只怕需要大人劳心之事会接踵而至。”
逐客令有了国王刚刚那一举止作为支撑,霎时见效迅速。见查蒂戎一脸愤懑稍微退去,方才没来得及上前阻止的特伊尔跨步向前挡在了她身前。尽管希德莉法一再拉扯他的衣袖要他退下不要生事,目睹了她被打的一幕,说什么都不能再让特伊尔坐以待毙。
查蒂戎奋袖而出,其余蓝底黑衣佬也跟着他离开了房间。只有其中一名象牙白发色的青年,在即将退出希德莉法视线时往回看了一眼,刚好对上了特伊尔目送他们的视线。此时她早已转身朝向了床榻,凝视着床上只语不发的国王,她眉宇间的皱痕加深。没等特伊尔发话,她开口要求他也一同离开房间。
“我就在门外守着。有什么事第一时间通知我。”
“当然。倒是你,先想好解释刚刚那番话的说辞。”
两人心里都清楚,希德莉法话中指的,就是特伊尔一进房间后就向查蒂戎说自己是那位救驾和传递消息的不明人这件事。但特伊尔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他看来,编造这样的谎言,能够让希德莉法躲过因女扮男装而遭受的惩罚,就已经是全部的理由了。无关正当与否,他只是想保护自己在意的人罢了。
但希德莉法不这么想。她曾经以男性装束现身,而得罪了查蒂戎。现在各家族部下之间,不管是罗格斯,还是提比莱斯,应该都在传她这名来路不明的闯入者。如今特伊尔顶替她成为众人口中议论的那位骑士,怎么想都无法让她安心。再者,她一开始就想好了,若没有足够的理由将这件事蒙混过去。大不了全部由她一人承担,女扮男装也好,欺瞒国王也罢,刑罚死亡对她来说,反倒因过分熟悉而毫无威慑力。
目送特伊尔离开房间的身影,她终是忍不住咬紧下颌。事态发展到这里,还不算是没法挽救。可是她有不详的预感,仿佛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都会像现在暗流涌动的一切,越发脱离她的掌控和预料。
关于那天私下通报以及前来救驾一事,查蒂戎本想就此事搅多一趟浑水,彻查来者身份。但在国王陛下下令不予追究和雷蒙德的正言后,自然得罢手。
让希德莉法不解的是,她怎么都想不通事情是怎么败露的。她隐约地觉得身份暴露了,国王摔碎杯子镇住全场的那刻怎样都无法使她释怀。是编造谎言时破绽太多了?还是哪一步她算错了?可为何该有的刑罚迟迟没有下达。这种被莫名其妙地看透又莫名其妙地不予治罪,还不如让她一个人承担所有的错,给她一刀要来得更痛快些。
在不安地等待和揣测国王到底打什么主意之余,想起和雷蒙德之间的约定,希德莉法还是脱下了男性的黑色西装,以原本的女性装扮生活。说起来,她这次捏造信息的事还对雷蒙德有所隐瞒。所幸雷蒙德很清楚她的行事风格,不管是传达情报还是救驾一事现在都推给了特伊尔,全都与她一致口供。
差点就搞砸了……
希德莉法躺在床上生闷气。她无所畏惧,从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若是能帮到雷蒙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若是因她的冲动和有勇无谋,反倒连累到雷蒙德甚至提比莱斯的大家,她情愿一头撞死得了。
翌日,侧腹的伤超出她的意料。严重到她才刚进入圣都中心的城门,就发烧栽倒在车上。卡伦距离圣都不过几十公里,应急处理只能撑过一个晚上。加上又被大雨淋了好几回,会发烧累倒实属正常。
脱下黑西装后,只有少数人知道她是那天通报消息的来路不明者。所以回城时她的女性打扮,更多的让周边的人(尤其是同行的罗格斯家族的部下),一致以为她是雷蒙德的侍女。这样也好,一来没人知道她那天实际上是在捏造情报,二来无人察觉到她女扮男装的行径。当然,这两点都在被国王陛下知道后,就不清楚是否真的有所奏效。毕竟真要欺瞒的话,国王铁定在对象名单的前列。
高热缠遍全身,映在她瞳孔中的身影模糊不清。她用外套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稀疏的雨水从窗外打在身上,寒冷唤醒疼痛一并钻入骨髓。由于担心到坐立不安,她得时刻留意前方人马的举动。终是抵不过高热与病痛,她喘着粗气蜷缩在座位上。特伊尔早就发现她不对劲了,可惜他终是拗不过她的脾性,只能等到她自己撑不住时他才能名正言顺上前帮忙。雷蒙德似乎察觉到后方出现的情况,赶来察看后允许他们先回提比莱斯府邸。
而在休养几天后,希德莉法才知道:那时她在凯旋队伍中昏倒,雷蒙德让特伊尔把她带走,便回到国王身旁继续守卫。国王察觉到异样,听了雷蒙德一番避重就轻的解释,便提出要医生前往察看病情的提议。
——只是提议而已。
算是在卡伦帮忙处理国王病痛的嘉奖。
这比直接下令处死她还要难受几百倍。
偌大的不甘和疼痛令她的精神更加不稳定,女仆被尽数吓退。好几次都是雷蒙德亲自在一旁看着,她才逐渐稳定下来。敷了药,烧也退了,除非告知她特伊尔现在的情况,否则她就继续这样不吃不喝以示抗争,抱着双膝蜷起身子躲在床头角落。
他会怎么样呢?他现在成了众人口中议论的那位“来路不明的骑士”?会因为她谎话连篇遭到惩罚吗?
她本来就想好,由她承受全部的罪孽和刑罚,她的死换来一切的平息。远比死亡更让她痛苦的,是现在特伊尔既有可能被卷入了家族之间甚至各种权力的斗争中。而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远离这些纷扰和荼毒。
张掌向上,她看着伤痕斑驳的手心。每当她无助孤独的时候,掌心传来的都是特伊尔那阳光似的温度。他太过遥远,却又不在乎任何人的视线始终陪在她的身边。年龄相仿的人之中,只有他接受她,并且把这份接受化为了时不时流露出的恋情。可她自知没有资格接受他超越了同伴的感情,只能如同拉锯战般维持这种暧昧不清又刻意清晰的关系。
伤口的粗糙在脸上泛起,掌心用力地按压在双睑上。
然而,始终无法哭出来。明明难受到快要崩溃,眼泪却仍旧不允许她表现出软弱。
四下死一般的寂静,直到雷蒙德声音在床榻边响起。
“这不是你一开始就祈求的吗?”
她把头进一步埋在交叠的双臂间,无法遏制住从体内翻涌出的酸楚。能听见齿间碰撞的声音。
“如果你现在才认为那是深渊,也是你亲手将特伊尔推下去。”
意识到时,她已经伸出了手。指尖紧紧捏住雷蒙德的袖角,战栗无法遏制,随着她的加重哽咽而越发明显。直到感受到额头抵在了雷蒙德熟悉的胸口,她再也没法控制,任由眼泪划过脸庞。然而她仍旧死死地咬牙,不愿让人听见她的哭声。哪怕此时拥抱着她,轻抚着她发丝的人,是如她父亲一般的雷蒙德。
没过几天,虽然伤口才愈合少许,但和大大小小各种伤口打过交道的希德莉法,在御医的治疗下,算是可以下床走动。她调节情绪之快,一点不亚于伤口的恢复速度。这足以引起身旁对她不熟悉的人另一番惊讶。甚至有时无聊,还能拿起剑要求和雷蒙德比划比划。以前都是特伊尔当她的练剑对象。现在只有雷蒙德会奉陪她的任性要求。当然通常都是先训她一顿,实在拿她没办法才陪她过招。
圣都的天气变化很大。冬日尤为明显。前几天时不时瓢泼大雨,或是阴云密布,之后开始就阳光普照。碧空显得格外地湛蓝透彻,仿佛本就遥不可及的天际,进一步与人类远去,被放逐到另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中。
作为国王亲自册封的第一骑士,特伊尔正为了解开陛下给他的谜题而到处寻觅着。他看上去认真得很,似乎成为骑士后那份单纯坦然没有丝毫改变。
即便真的有所变化,也是她一手造成的。
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得握紧成拳,但很快就又泄气地松开。
……这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还会有多久。
她兀自呢喃着这句话,霎时垂在身侧的手被什么摩挲过。
低头,裹在白色中的手轻轻地碰了下她的指尖。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恰时刮起的一阵微风,她在扫过眼前的发丝间看到了他。
黑色连衫帽下,伤痕斑驳,依旧泛着威严与温和。
而呢喃出的话语,恰如他那湛蓝如泉的双眸,平静而恬然。
周围嘈杂喧闹,她没法听清他翕动嘴唇时说了什么。
即使容颜伤痕累累,她依然能从他的眼睛、从他的语调中知道,他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