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天花板犹如死者的肌肤一样苍白,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药水味,老旧的风扇上布满黑色的斑点,窗帘不知什么时候拉开,洁净的空气灌入这个充斥着死亡味道的房间,银杏树叶沙沙地摇曳,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细碎的光线在地面上形成一片不规则的剪影。 死亡与新生并存。
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世界。
膝盖弯曲,撑起如瓷器般精致而脆弱的身躯,手掌挡住眼帘,慢慢适应着房间里的亮度。
床头柜上摆放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花瓣上坠着水露,显然刚刚采摘没多久。水果在盘子里面拼接成金字塔的轮廓。
床头柜的角落有一副全家福。
站在后排左边的是那个木讷的男人,后排右边是犹如大抚和子般优雅的女性,那是黄泉川的母亲,前排是两个小女孩,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长发及腰,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腰部挺得笔直,面带微笑,姿势上流露出千金大小姐的典雅。而矮的那个恰恰相反,如同元气少女般对着镜头做出V的手势,眯着眼睛,咧开嘴,开朗地大笑,剪成短发,衣着上也偏向中性……简单的说就是假小子。
我是照片中的高个子,是黄泉家的长女,黄泉未知的姐姐,我的父亲名字叫做黄泉宗介,母亲的名字叫做千岛布衣。家族的宅邸里面还有一个管家,叫做凉宫。我和妹妹从小几乎就是管家带大的,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工作都很忙,能够见面的次数,谈话的次数寥寥无几……
如同开启某个开关一样,诸多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但是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情报。
因为我丝毫没有实感。
一般而言都是先有过程然后产生结果,只要做了某件事情的时候,大脑里面才会形成映像,然后储存在大脑皮层,也就是所谓的记忆,但是我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就如同一个人强行地把名为记忆的东西硬塞给我,将形成记忆的过程省略。
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没有实感,也就是将记忆看做情报,以旁观者的身份站在情感的制高点。
我无法产生家人这种概念,血缘上的亲近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更何况我所继承的并不只有黄泉川一个人的记忆,所以记忆中的家人也不只有一个。
家人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一旦产生复数,离崩溃其实已经不远了。
所以说啊……
我是灾祸啊!
嘴角开裂,暴露出劣质的笑容。
咚咚咚——
三声以后,外面的人没有等待回应,自顾自的走进来,仿佛敲门只是提醒里面的人“我要进来”。
这是一个如同瓷娃娃般精致的少女。
长发,白色连衣裙,以及和我相差无几的面容。
几乎就是三年前黄泉川的翻版!
战栗的毒素通过血液传遍我的四肢百骸。
“你是谁?”
我梦呓般地提问。
少女伸手拂动额前的刘海,脸上的神情淡漠如雪:“贵安,我的名字叫做黄泉未知,是姐姐大人的妹妹。”
“妹妹……”
“姐姐大人能够醒过来我很高兴。”
动听的语调里面带着毫无感情的尊敬词,如同断线的人偶一般诡异。
“昨天因为学校功课的缘故实在抽不出时间探望姐姐大人,今天我会尽量补偿,还请姐姐大人多多见谅。”
我忽然意识到妹妹并不是要故意和我疏远才使用尊敬词的……而是妹妹的说话方式就是这个样子,她的每一句话都包含了规范的尊敬词,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怪胎。
“没关系,学校的功课更加重要……为了我这样的人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我只能用我蹩脚的日语小心翼翼地说道。
视线交汇。
我看到妹妹的眼神如同刺刀般锋利尖锐,几乎要化作有形的刀气将我凌迟。这是我出生以来看到的最可怕的眼神。
“说什么〔我这样子的人〕。姐姐大人还真是和以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啊!”
黄泉未知眯着眼睛,看上去十分有魄力。
不过我现在的表现和以前一样吗?
在黄泉川的记忆中很少出现她本人的身影,所以我对于过去黄泉川的一无所知。
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不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事,不知道她对家人的看法,不知道她的情感所指何方。
“我为姐姐大人带来了早餐。”未知转动保温盒的盖子,将里面的食材取出来。
是制作精致的便当。
“这是我亲手为姐姐大人制作的爱心便当。请用。”
真是啊,每句话都离不开尊敬词。对自己无比苛刻的大小姐,很难想象三年前她还是一个假小子。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双手合拢:“我开动了。”
我说出了正规的社交辞令。
盒子里面是各种样式的三明治,鳕鱼三明治,番茄三明治,牛肉三明治,土司水果三明治……
我食不知味地吃光饭盒里面所有的食物,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未知伸出手,用纸巾轻轻地擦拭我的嘴角。
“有面包屑和奶油。”
在我的视野中,黄泉未知的身影无限倍的放大。
她的脸庞近在咫尺。
颤动的睫毛,抿成折线的嘴唇,深不见底的瞳孔,微白色的毫毛,高挺纤细的鼻子。
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坠夏日的冰窟。
几缕发丝飘过我的面颊,神经随之传递出奇异的瘙痒。
某种怪异的氛围萦绕在我们之间。
就在我即将推开未知的时候,未知如同掐算好秒表一样,主动地站直身体,我才得以从这样的氛围中解放出来。
之后的一些时间,未知对我讲了近三年之中家族里面发生的一些事情。
首先因为车祸,黄泉川陷入昏迷,作为次女的黄泉未知理所当然地承担起家族继承人的身份,而这一点即使我已经苏醒也无法改变,已经既定的事实。作为黄泉川沉睡了三年,不知道与社会脱节到何种地步,也不清楚是否还是产生后遗症,文化水平肯定也低于同龄人,即使是苏醒,也没有资格成为继承人了。
这是经过家族慎重考虑过的事情,而我的状况或许比预想的还要严重,继承人的身份我也丝毫不感兴趣。
然后是车祸的肇事者现在也没有找到,仿佛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父亲在前年被诊断出心脏病,家族的许多事情现在由母亲掌管,有时未知也会适当地帮忙。
除此以外就是一些类似于宅邸翻新的琐事,未知用碎碎念般的语调如同讲故事一般叙说着。
我没有问未知为什么穿成三年前我的样子,我本能地感觉这个问题触及到禁区。
即便询问也不会得到答案。
真实的“答案”只会带个别人千倍的悲伤。
探究也没有丝毫意义。
到了九点钟的时候,医生进来了。
未知提着早已收拾好的饭盒,微微鞠躬:“告辞了。”
“慢走。”
看着未知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中,我的心底不禁松了一口气,感觉这个妹妹给我的压力很大,不知道以前黄泉川和黄泉未知是否产生过什么矛盾,即使是有矛盾,经过三年时光的打磨也已经所剩无几。更何况小孩子间难道还能够产生什么天大的矛盾。或许是未知担心我和她抢夺继承权?又或者由于我的苏醒得到一部分属于她的财产?
我的思维不断在阴谋论,厚黑学的牛角尖里面打转,以至于忽视了身边的医生。
“咳咳。”医生假装咳嗽,抬了抬鼻梁上的眼睛:“现在进行康复练习,请按照我的方法去做。”
“我知道了。”我顺从地回应:“医生我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够出院。”
“按照我的规划来,最快也需要三个月。必须要在黄泉小姐积极协助治疗的前提下。”
“明白了,我会照做的。”
*
穿过如山路般的竹林,来到了一扇须仰视的大门前。中庭之中,身穿黑色西服的男性正在拿着恐怖的剪刀修剪花草枝叶,这个三十多岁的男性身处炙热的阳光下,四周却萦绕着一股亡灵般的幽冷。
凉宫见到二小姐回来,按下墙壁上的按钮,铁栏的大门“哗啦”一声打开。
凉宫微微鞠躬,用十分严谨的语法说道:“欢迎回来,二小姐辛苦了。”
黄泉未知微微颔首:“父亲在医院检查身体,如果父亲回来请通知我一声。”
“了解。”
未知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的墙壁上被密密麻麻的照片贴满,所有的一切都是关于姐姐的。
所有的照片里面无一例外都出现了姐姐的身影,书桌上摆放的文具是姐姐用过的,衣柜里面挂着的衣服全是姐姐曾经穿过的,床单是姐姐曾经躺过的,被子是姐姐曾经盖过的,枕头是姐姐曾经枕过的,房间的布局也是仿照姐姐的房间……
黄泉未知扑倒在床上,拖鞋在空中划出一个抛物线,然后不知道掉落在某个角落,未知抱着枕头,小脑袋使劲地在枕头上蹭动,脸上浮现出痴迷的神色。
“姐姐大人的味道。”
“姐姐大人的味道。”
“姐姐大人的味道。”
这是不可能的,床单,枕头三年之中不知道洗过多少次,无论是什么味道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现在感受到的不过是由执念引起错觉罢了。
黄泉未知深深地吐息,如同毒瘾病人一般,皮肤上浮现可疑的红晕。
“姐姐大人的手指。”
“姐姐大人的嘴巴。”
“姐姐大人的眼睛。”
“姐姐大人的胸部。”
“姐姐大人的**。”
……
“姐姐大人……姐姐大人……姐姐大人……”
黄泉未知的呼吸骤然沉重,声音沙哑,随之身体微微抽搐,如雪的肌肤上细汗淋漓,脸颊上,脖子上,锁骨上,粉色诱人的红晕如同墨汁一般扩散,晶莹的水渍顺着大腿流淌,古幽的宅邸中弥漫着绯色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