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一直持续到破晓时分,所以,幼神回到大理石殿时已经是第二天。
她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疲倦。在回来的那晚,她期待梦见另一个自己,不仅因为带回了花冠,更因为有奇异的偶遇要向她倾诉。但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无法入睡,只能任凭时间在夜的长河中流淌。
她有些想念大熊座和小熊座,而这里只有无趣的天花板和墙壁,还被夜幕染成了单调无趣的冷色。
一阵风撩动了轻柔的帷幔,耳畔响起了树叶的低语。在岛上,哪怕是这样的天籁也不常听见,因为一切都是如此平静。百无聊赖中,她仔细聆听自然之声,却在这浑然一体的响声中,寻觅到了那个声音——
不会错的,她又听到了那个词语。
幼神猛地坐起,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落地窗前立着一道剪影,从轮廓上看,应该是个少年。
“你是谁?”幼神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是夜之国的精灵。”影子说,“我是来找你的,因为你捡到了我的声音。”
少年的嗓音和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也和春祭之夜听到的声音相同。幼神有些欣喜,那不是树叶的声响,也不是风声带来的错觉。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是你把我召唤到这里来的。你的心弦就像是鲁特琴弦,弹奏出的旋律指引我来到这里。也正是这旋律化成的扁舟,把我安然地送到此岸。不然,夜的精灵只要落进那湖水之中,就会溶化消失。”
“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幼神有些紧张,“被女神官发现就糟糕了。”
“神官们看不见我,这里只有你能意识到我的存在。”
精灵从暗处走到了从穹顶投进来的月光之下,向她鞠了一躬。他是一个尖耳朵的纤细美少年,有着一双让人心颤的眸子。
“你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回被我捡到的声音?”
“不,我想邀你去夜之国。”
“可是神使说……”
“神使说夜的国度栖居着邪恶的生灵,她说我们会诱惑你,吞噬你的神性,把你变成和我们一样的空无。如果说,说谎的是神使呢?”
“不会吧。”联想到神使优雅圣洁的身姿,幼神无论怎样都无法把她和“谎言”这个词联系起来。
“神使很擅长操弄人心。”少年继续说,“她会把想要人们看到和相信的东西置于光明之中。不过这个世界并非只有这些单纯且单调的东西而已。即使是这座岛上,恐怕也有许多你不曾踏足的角落吧。她们永远不会让你去那些地方。”
“……”
不得不承认,精灵说得没错。
即便是这座她居住了许多年的岛屿上,也有很多地方她从未去过。倒不如说,她真正熟悉的也仅限于圣树周边,以及毗邻湖水的区域。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之前的神明都去了哪儿呢?”精灵又问。
“那个……我还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幼神想要知道,但似乎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发问。就好像问到了答案反倒会带来灾祸一般。
“我们走吧。”精灵向她伸出手,“那天,你也想到夜之国看看吧。”
“可是,如果我现在离开,神官们就会察觉。因为她们能感知到我体内的灵力。”
“只要用你的想象创造一个人偶,在这里替代你就可以啦。沾染你灵力的人偶,会让她们误以为你还在这儿。”
“但我还没法单凭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来。”
“我想你需要这个?”精灵取出一个小瓶晃了晃,里面的液体在夜色中泛着荧光。
“这个是……神圣的泉水?”幼神大惊失色。
“嗯,神使出征前留下的。只剩这么点了,不过也好,喝得多了神官们也会察觉到你力量的变化。甚至远在天边与海兽搏斗的神使自己也有可能会发现。”
“如果被神使发现的话,她会……”
“只喝这么一点,她是不会发现的。”精灵把瓶子抛给幼神。
幼神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在精灵鼓励的目光中饮下了泉水,然后阖上双目开始想象。一开始,她想要创造的是一个与自己相仿的人偶,但很快发现力有不逮。于是,她想到了天上的小熊座……
不一会儿,一个小熊玩偶便静静地躺在了她的床上。
就叫它阿卡先生好了。幼神想。
“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了。”精灵说,“这孩子的身上有着和你一样的灵力,作为你的替身再合适不过。”
○
有了替身,她随着深夜中的造访者一道离开。
穿过两排大理石廊柱的走廊时,她提心吊胆,仿佛那里的雕像都是监视她的眼线。不过担心很快被证实是多余的。没有人发现她的行动,也没有人阻止她离开。
又一次走在银色的月光和满天星辰之下,让她联想到春祭之夜的小小叛逆。如果说先前不过是不遵照神官的嘱咐乖乖待在她们的视线中,那么现在,则是切切实实地违背了神使本人的禁令。或许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不止一次地想要回头,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内心的躁动。
“只要在天亮之前回来,女神官就不会发现,神使也不会注意到。”精灵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疑虑,“日后面对神使的时候,你只要不要表现出任何异样,她就不会怀疑的。”
“那个……”
“嗯?”
“我拾到的那个词语,是什么意思?”
“那是你的名字哦。”
○
他们穿过树林,一路来到水边。精灵学着夜莺的鸣叫吹了吹口哨,一潭月光荡漾开来,幻化出一条通体泛白光的贡多拉船。
精灵把岛上的小公主邀上船,荡起桨,泛起舟,往夜的深处划去。
恐惧感早已在微风和涟漪间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期待和好奇而已。穿过一片无光的水泽,划过一段弥漫着微光之雾的水域,当她又一次可以看清楚的时候,彼岸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靠岸时,首先来迎接的是一个雀跃的孩子。
幼神看到他的模样,着实吃了一惊,他只有人一样的轮廓,却没有五官和毛发,看起来就像是人偶的胚子。上岸后,她又看到了许多这样的孩子,好奇地围了上来。他们都是一个样子,发出称不上是语言的嘟囔声。
“他们是……?”
“他们是夜之国的住民,被抛弃的造物。”精灵解释道,“或者说,只能算是造物的半成品而已。过去的神明在创造世间的生灵时,会产生一些失败品。他们不受神恩的眷顾,也不被创造者所承认。他们没有灵魂,被神所厌恶,只能栖居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怎么能这样。”幼神感到了不公。
“不过,你可以帮助他们。”
“我?怎么帮呢?”
“你可以完成昔日的神明所未完成的工作,塑造他们的形态,赋予他们灵魂。”
“我怎样才能做到呢?”
“神圣泉水的力量应该还有一点。用神使教给你的方法就行,努力用想象勾画出形象,用你的心为他们注入灵魂。”精灵说,“试试吧,你能做到的。”
幼神看了他一眼,依旧没有自信。但她还是拉住了最近的一个孩子的手,闭上眼睛,努力用想象去塑造。当她重新睁眼时,出现在视线中的不再是空白的面孔,而是一张少女的脸。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和一双清澈的眸子。
被神明抛下的半成品,以某种方式重获新生。
对幼神,对自己,对这个世界,这个新生儿都是彻底地感到茫然。当然,她也还不明白幼神这么做的意义。
“她初生的灵魂还是一张白纸哦。不过她很快就会认识自己,认识这个世界的。泉水的力量消耗殆尽,你暂时帮不到更多孩子了,但你还可以用残余的力量在这里播下灵魂之树的种子。等它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在它的荫蔽之下,灵魂就会在这些孩子们的体内萌芽。”
依照精灵的吩咐,她努力想象出一粒种子,把它种在夜之国的土壤中。
“该回去了。”精灵说,“我们需要在神官们醒来之前回到岛上去。”
第一缕晨曦来临以前,幼神就被安全送回到了大理石殿。
一切都没有变化,小熊玩偶还在她的床上安静地躺着,看起来,这个尽职尽责的替身的确瞒过了神官们。
“我必须离开了。”精灵说,“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回来,再次带你去夜的国度。”
○
此后的每一天,幼神都期盼着夜晚的来临,每到夜里,她也会仔细倾听风的声音,不过精灵一直也没有再次造访,就连风也没有来。白天,神官们也隐约察觉到了她的心绪变化,但谁也没有深究。
就这样,一直到七天过后,精灵才再一次归来。
“是时候了,我们走吧。”精灵伸出手邀请她,“一起到夜之国去。”
就像那天夜里一样,他们又一次乘着银白色的小船抵达彼岸。幼神不禁为那里的变化而惊叹。短短七天,就像经历了沧海桑田——
木头小屋和石头小屋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形成了一座村落。拥有了五官和灵魂的人们跳着舞,用骨质的笛子和皮质的鼓奏出奇异的音乐。他们专注于自己乐声,没有人注意到幼神和精灵正站在一面矮墙的后面远远看着。
他们触碰火焰、拥抱火焰,与火焰共舞,但却没有人被火焰烧伤。
“他们都是想象的造物,所以并不畏惧火焰。”见幼神困惑,精灵解释说,“除此之外,他们与真正的人类别无二致。”
接着,幼神发现人群边上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个石台,周围有不少石头堆成的塔。她这才注意到,众人舞蹈的动作就像是在对那棵树顶礼膜拜。
“那棵树……”
“就是你种下的哦,短短七天就长成了和圣树差不多的模样。它长大以前,我一直在暗处守望着,确保它不被野兽之类的东西破坏。”
幼神并不觉得那棵树像圣树,在她看来,树冠的形状更像是肆意燃烧的火焰。
过了一会儿,音乐渐弱下去,大家的舞蹈也慢了下来。
几个人抬上来一只被捆绑的牡鹿,把它放在树下的石台上。一个拄着手杖,戴着鸟羽、贝壳与骨片做成的头饰的老妪走了上来。她身形佝偻,步履蹒跚,看起来没有什么力气,但举手投足间透出威严,周围的人对她毕恭毕敬。
大家为她让开路,让她走到石台边上。
“树神啊,万物之祖!”与体态不相称的是,她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嘹亮高亢,“灵魂的创造者、生命的哺育者。您谦卑的子民满怀敬畏地在此献上林中的生灵,作为祭品。请启迪我们吧,赐予我们知识与智慧。”
虽然说的是幼神从未听过的语言,但她却能毫无障碍地听懂。言毕,老妪躬身俯首,旁人则俯伏在地上,除了一个手持石匕首的男子。
或许是察觉到死亡的逼近,牡鹿死命挣扎起来。那个男人一只手按住它的脖子,另一只手则高举着匕首,等待着老妪下达“刺杀”的命令。
“他们这是要干嘛?”幼神的声音开始颤抖。
“献祭。”精灵答道,“为代表火焰的神树献上代表‘薪’的林间生灵。他们相信能够以这样的方式回馈神明。”
“可那棵树并不是神,这是毫无意义的牺牲。”
“从本质上来说的确如此,但只要他们相信,就会为这样的牺牲赋予意义。”
“得让他们停下来……”
见幼神想要挺身而出,精灵拉住了她,说道:“最好不要插手。归根结底,你才是他们的造物主,也就是神。当创造者以直接的方式干预造物,一切就会发生永久的改变,而且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模样。”
回想起来,神使和神官们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是……”
○
“请停止这种无谓的献祭!”一个声音说道。
打断献祭的,是一个有着黑色长发的白衣少女。她光着脚踏在大地上,但双足和她的身体一样一尘不染。
幼神认出了她——她就是自己在七天前亲手塑造的第一个人。
人群中已经有了不少老者,这意味着在夜之国衰老是存在的。但她,却还是和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一样,有着年轻的脸庞。
她是独一无二的造物。
“放开那个无辜的生灵吧。”她穿过人群,径直走到献祭的石台前,“这棵树并不是神,更不是什么万物的始祖,它和我们一样,都不过是神明的造物。哪怕是无休止地献上血肉,神明也绝不会听到你们的祈祷,更不会给予任何回应。”
“是你?森林中的隐居者?”说着,老妪的目光中半是怜悯半是鄙夷,“要知道,我们所有的新生儿都是在树神的荫蔽之下被赋予了灵魂与形态,如果祂不是神明,又如何能够塑造人类呢?”
“我曾经亲眼看见真正的神明在此种下了这棵树的种子,它承载着神明的意愿和力量,因此才具备了塑造生命的力量。”
“你亲眼看见过神明种下树神?”老妪的脸上露出了怒容,俯伏在地的人们也缓慢地起身,“也就是说,你比树神还要年长?真是无稽之谈。”
“但这是不争的事实。”少女十分坚定,“请你们放它走吧。那孩子是自然之子,森林中最纯净的生灵。它不应该在这里无辜受难。”
“想要我们放过它?倒也不是不可以。”老妪冷笑了一下,“毕竟,树神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个来自森林的生灵作为祭品,拿你来代替也未尝不可。”
她说完,人群开始向少女逼近。
尽管少女看起来毫无惧色,但在眼下的处境中,她插翅也难飞走。
终于,幼神再也无法袖手旁观,精灵也跟着站了出来。
“适可而止吧,你们!”幼神走了出来,不顾精灵的劝阻,“放开那个女孩,也把鹿放了。这棵树绝对不是什么神祇,这样的牺牲是毫无道理的。”看到她的时候,少女的脸上满是虔诚的喜悦。
“你又是哪位?”老妪问。
“我是……我就是她所说的那个神明!没错,这棵树就是我亲手种下的。”
“既然是神明,就拿出神明的威能来证明给我们看啊。”
“我……”幼神手足无措,她知道圣泉的力量已经消失殆尽。
“我受够这样的狂言了。”老妪不耐烦了,“抓住这两个妄人,把他们和隐居者一起献祭给神树,作为对这些亵渎言论的惩罚。”
“它来了——!”
这时候有人喊道。随之,人群开始骚动。
顺着众人惊慌的目光,幼神看到一座漆黑的山丘正从水中朝他们移动过来。不对,那不是山丘,而是像山丘一样巨大的活物。身体圆润,浑身上下看起来没有一丝毛发。
大家开始四散奔逃,老妪也在几个人的搀扶下离开,没有人再顾及少女和鹿。于是,少女为祭品解开了绳索。
“那是什么?”幼神望着那个远处的巨物。
“那是空无。”精灵说,“或者说是‘空无’这一概念的具象化,在一些遥远的国度被称为海坊主(Umibouzu)。不过它在别处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被它吞噬的人会彻底消失,被所有人彻底遗忘,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好可怕……”
“海坊主自己没有思维,也只是凭着本能在行动,普通的武器对它也不起作用。”
“那怎么办?”
“你可以解决它。”
“我?可是……”
“即便没有圣泉的帮助,你也能做到的。圣泉只是赋予你创造的能力,而抹消事物存在的能力,则是源自你与生俱来的神性。”
幼神有些怀疑,不过精灵的声音似乎有着某种感染力,驱使着她抛下顾虑。于是她只身一人缓步迎向了海坊主逼近的方向。那个庞然大物的哀鸣越来越响,仿佛要把她整个淹没。一时间,她感到恐惧,甚至有点为自己的逞强后悔。
“她疯了吗?”
“那是在自寻死路……”
“她会被彻底抹除的。”
——角落里传来了人们的声音。
○
她调整呼吸,但一直没能让自己的心跳平复到正常的频率。
“相信自己,你内心的声音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似乎是神使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但她很快意识到并非如此,这句熟悉的话并非来自记忆中的神使的声音,而是来自精灵。
她很惊讶:他是如何知道神使平日对她的教导的呢?
不管了,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幼神专注于自己的内心,努力排除恐惧和一切杂音。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即便是魔物已经上岸,已经离她近在咫尺,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大家各自从藏身之处探出头,看着少女和魔物。就在海坊主张开巨口即将把她吞掉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足有几十米高的巨物竟凭空消失。幼神紧闭着双眼,错过了这一幕,是众人的惊呼让她重新睁开眼睛。
“消失了?”
“嗯,消失了。”精灵轻抚她的肩膀。
“我做到的吗?”她将信将疑。
“嗯,除了你没人能做到。”
刚刚得救的大家重新回到她的身边。他们先是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有人开口说道:“神迹……这一定神迹!”
众人俯伏在她的脚下,那个趾高气扬的老妪迟疑了片刻后,也向她低下了头。而那个白衣少女——幼神的第一个造物——则在不远处朝她微笑。幼神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拥戴,一开始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便感受到一丝欣喜。
糟了,天就快要亮了!
顿时,她的脸上又露出了灰姑娘一样的惶恐。
“今天神使要回来了。”精灵说,“不过别担心,我一定会在天亮前把你送到家的。记住我之前说的,只需要在神使和神官们的面前表现得自然一点就好了,没有人会发现我们的秘密。”
他们再一次坐上了银白色的贡多拉。如精灵所说,他们跑赢了时间,又一次赶在神官们被阳光的气息唤醒之前回到了被窝里。
“如果神使真的回来了,我们还能见面吗?”她问。
“会的,一定会。”
○
正如精灵所说,破晓时分,神使果然回来了。
与她的身份与威能不相称的是,她从来不会大张旗鼓地摆开阵势,神官们也无需列队恭迎她的大驾。她的归来就像是普通家庭成员回家一样平常。
神使刚一回来,就进了幼神的寝室。
糟糕,忘了脱鞋。于是幼神赶忙把脚缩进被子里。但愿她没有看到。
“早安。”神使知道她醒着,于是走到床头坐下。
“早安。”幼神故意用慵懒的声音回应。
“昨晚睡得好吗?”神使一边问,一边轻抚她的脸庞。
“嗯。”幼神点头。
“过来的路上听神官们说了。你在春祭上做得很好,我还担心你会怯场。”
“不会的,我已经长大了。”
“嗯,你确实已经是大孩子了。”神使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早餐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别让大家等太久。”
“好的。”
就在起身离开房间的时候,神使忽然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幼神有些紧张。
“不,没什么。”
她的背影消失之后,幼神松了口气。
被发现了吗?大概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