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要继续和那个人纠缠不清了。
也许这段病态的关系立即划上句号,对他们都有好处。
江边的风很冷,维利亚城的夜晚是一片彼起此伏的喧嚣——黑暗里的枪声从未间断过。这里的法律,道德,常识,在太阳落入城墙后的瞬间,消散殆尽。
他和她,各自代表了这座罪恶之城的两股势力。
身穿旧款西装,叼着烟斗的英雄和打扮得天真无邪,长裙上却染满血迹的杀手,曾经无数次在探照灯无法照亮的角落擦身而过。
“切。”
男人拿着烟斗,朝对岸的繁华灯火吐出一口淡蓝色烟圈。
他为什么会期待这一刻?他应该杀了她,和以往做过的每一次审判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恶人,然后扣下扳机,转身潇洒离去。
可他却迟疑了,看着不知第几次凝望的那张稚嫩面庞,他收起手枪,独自走回了公寓。那股别样的情愫让他恐惧了,他不应该在工作的时候带上情感的。
“男爵。”
此时微弱,悦耳而清晰的声音传来。在海滨长廊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她缓缓地朝他走去,没有刻意藏起自己。
天蓝色长裙下是十六岁少女纤细的身姿。她的穗色长发和那美丽得不可方物的红褐色瞳孔,让她看起来像是精心打扮过的洋娃娃。
她赤脚走在水泥地上,直到走得近些了,男人才苦笑着开口:
“血衣裳。”
两个在维利亚城无人不晓的名字,在这一刻如纸壳般孱弱苍白。
“还是应该叫你......大叔?”少女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站定。她的连衣裙上没有血迹,干净如初,但空气中却弥漫着鲜血的气味。
男人一只手捂着肚子,血液正在缓缓从他的指尖渗出。
这一次,血衣裳的衣裳没有血红色,而立足城市食物链顶端的男爵那昂贵的西装却被浸湿了。
“是啊。”
他拔出腰间的手枪,指向少女,“诺玛,现在是工作时间。”
“你不会开枪的哟,男爵。”诺玛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她的确很好看,这样漂亮——
男爵微微失神了片刻。
“大叔,你把我放走了好几次。”
诺玛走到距离他很近的地方,近到他们快要贴着彼此了。男爵的枪口顶着她的小腹,只要他扣下扳机,眼前这个人称血衣裳的职业杀手就会从此成为历史。他手上的判官手枪能打穿最高级别的防护服,而他不相信对方能挡下来。
“嗯呐,其实我一直想谢谢你,男爵......不,秦堪大叔。”
她张嘴,温热的吐息让秦堪的耳垂不禁发痒。他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不断流失,体温开始下降,哪怕是厚实的呢绒大衣也无法带给他暖意。
他的左腕上有一块好似电子表一般的饰品,但上面的电子屏幕已经布满了裂痕,无法运作。
如果智能表还正常,他大可以调动夜幕中的无人机给诺玛来一剂麻醉剂。
“大叔,你为什么想当英雄?”
“......”
“当英雄不累吗?智人协会其他人好像都不怎么出力呢,倒是大叔你每天晚上都会出来自找麻烦。”
“......”
“大叔,你经常受伤吧。”
“......”
“大叔,为什么你要这么笨呢?你有这么多钱,在家里安心当一个废物大叔,不好吗?”
“......我做不到。”
风拂逝,夜色阑珊。
他想过许多次要是能和这个老对手面对面谈话一次,究竟是怎样的场面。但他没有想过,竟然是自己濒死前最后一段对话。
“秦堪大叔,我一直很想告诉你,其实弗利森爵士也是我处决掉的呢。”
“......我知道。”
他的枪口垂下,然后手枪从无力的手中坠落,掉在了地上。
现在他全然是靠一股莫名其妙的想法在支撑着。
他是英雄,而他眼前的,是他本应杀死的恶人。
为什么......
“弗利森爵士一直在贩卖人口。”诺玛轻声说道,“我就是在他的研究所里被改造的呢。他虽然没有触碰你们所谓的规矩,但这个仇我一定会报,就算被发现后会被组织追杀也好......我不在乎。”
“......”
“大叔,你不累吗?”
“我不累。”
“为什么你要这么傻呢?”
“诺玛,我和你不一样。”他的声音逐渐变得越来越小了,“我不是为了生计奔波,我是为了自己。”
“为什么?大叔呀......你真的很傻。”
“是因为他。”
“他?”
“我的朋友。”说话越来越吃力了,现在没有人能救他,距离白天到来还有足足三个小时。当维利亚城身处夜幕之下时,这里的一切皆悉数停摆,包括执法机关,包括政府,包括人性。
“他死在了夜晚。”
“可是,很多人都死在了夜晚呀。”
“不一样,诺玛。不,血衣裳......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是杀手,没有任何同伴的杀手。”
秦堪的话让诺玛沉默了一小会。
“大叔,你好像快死了。”
“嗯。”
画面开始模糊,无法继续站着了。嘴里的烟斗渐渐沉重,仿佛不是用木头制造,而是整块的合金。
“大叔,我喜欢你。”
——然后诺玛就这样把他抱住了。
在闭眼前,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孽缘究竟从何而起的。整整两年了,两年......在他守护的维利亚城以南,只剩下血衣裳一人没有死在他的审判之下。
有那么一瞬间,血衣裳和男爵之间的界限徒然模糊了。杀手和执行员在这无序的夜幕之下,究竟又有什么不同?
他总是不断被迫地卷进阴谋漩涡中,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所坚信的一切不过是场幻梦,无论他多么努力也好,这座城市也终将走向毁灭。
他累了。
也许被血衣裳杀死,让他免于见到自己所守护之物化作齑粉,是他最好的结局。
“再见了,大叔。”
一切戛然而止。
......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