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教室献祭的那一晚所给予的印象太过深刻,在红祸看来,云想应该是一个安静且固执的人,她脑中所思、心中所想从不会用嘴说出来,而只会体现在行动之中。
一旦她坚信了某件事,那么她就会坚决而果断地将之贯彻,这一点,红祸仍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可以证明。
就算有什么事情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她也应该是边沉默着独自承受,边内心或是冷静思索着解决办法或是觉悟而平静地接受一切——唯独不可能失去理智、怨天尤人的大喊大叫——就像现在这般。
云想质问,云想狂怒,云想歇斯底里。
红祸的注意力被云想所展现出的毫无由来的爱意与毫不犹豫活祭所爱的偏执所吸引,从而忽略、或者说低估了她内心深处支撑着这一切的执念,忽视了她为何坚信恶魔存在的缘由。
她有理由歇斯底里,也有理由怨恨一切——父亲被杀,姐姐失踪,母亲病故,家产被篡夺,学校被欺辱……短短几年的时间内,似乎世间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到了这个少女的身上,而偏生这一切的理由都是那么充分,让她连毫无负担的去埋怨都做不到,正如她所说,只能是这样罢了,能怪谁呢?
『——但是,这个世界怎能这样?!!』
少女的控诉尤在耳边,红祸发现自己的内心不可抑制地升起了一丝怜悯,这可真是讽刺……明明自己是恶魔不是吗?
“怎能这样?这个世界怎能这样?!这一定是因为神明不存在!对吧?神明是不存在的!神明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四年前不存在!之后也不存在!如果神明存在的话,祂绝不可能坐视世界变成这样的!”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得以爆发出来,云想的表情看起来痛苦而扭曲,本来清澈的声音也在声嘶力竭中变得粗糙嘶哑。
“所以恶魔一定存在!所以恶魔绝对存在!神明不存在的世界!如此绝望的世界!恶魔绝对存在!!”
她像是忘记呼吸般地控诉着,“……绝对!”
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那是一滴眼泪,从半空缓缓而落,仿佛不断吸纳着光泽,不断折射,最后逐渐变弱,滴落到了地面上。
并没有溅起尘埃,而是响起了腐蚀一样的声响,浓厚的黑烟也一并冒起。
又是一滴眼泪落下。
漆黑色的眼泪。
无形的黑气氤氲在云想的眼中,在她的眼白中不断扩散,最终化为浑浊一片,而那股浑浊也混杂着眼泪不断往外溢出,于是苍白的脸上有了一长一短两道连绵的黑痕。
随着眼泪的滴落,地面上不断冒起黑色的烟气。
相同的黑气,也同时升起于房间各处,不知从何处而来,只是恍惚之间,当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充斥了整间屋子。它们蔓延上了墙壁,缠绕住了窗帘,遮挡住了光线,然后与黑暗不分彼此。
宛如整间屋子都从原本世界中碎裂开来,一同坠入了光芒都无法到达的深渊。
于陡然间变得漆黑起来的房屋中,云想低声不断呢喃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发生的变化,漆黑的浑浊在她的眼里不断翻腾着,使得那双眼睛看起来时而清醒,时而恍惚。
“所以我才要去拯救它,拯救这个病入膏肓的世界,我要去救它……神明救不了它,恶魔也救不了它,面对这样的世界,就只能由我去拯救它了……没办法了啊,已经完全没办法了啊,我必须要去拯救世界啊,因为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得不去做的啊”
她的声音愈加低沉,愈加无力,身子也疲惫的弯曲下来,但是,就仿佛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一般,若有实质的黑暗开始蠕动,空中隐现着某种毛骨悚然的触感。
“红祸同学,你一定懂的吧,毕竟你……”
“……是恶魔啊。”
低弱下去的憔悴声音逐渐不可听闻,如同象征着最后一丝人类痕迹的消失。
然后——
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从虚空中挤出一般,空间陡然变得压抑了起来,如同进入了巨兽胃部一般,莫大的危机感让黑猫的背部不自觉的弓了起来,浑身毛发竖直,眼里满是戒备,但紧接着,其内就被羞恼所取代。
“该死的本能反应!”它啐了一口,恨恨地重新蹲坐下来,黄色的猫眼紧紧盯着云想,“没想到仅凭人类姿态就能呼唤出这等程度的「瘴」,这种程度的「愿」,已经不仅仅是「狂信徒」级别了,恐怕已经接近「使徒」级别了……真可惜啊,红祸大人,看来我们错过了一件很棒的工具。”
它的声音里找不到一丝同情,而只有错过稀罕物件的惋惜懊恼。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呼唤出这么多「瘴」的她根本就驾驭不了,反而会被「瘴」所侵蚀——快一点,红祸大人,趁着她还没有被「瘴」侵蚀太多,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快点,这种品质的食物可不好找!”
它略带兴奋地道,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红祸大人?”
它看向红祸,发现对方还站着一动不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您还在等什么啊,对方可是自己呼唤出的「瘴」啊,就算放着不管最后也会被侵蚀掉的,就当是废物利用不行吗?而且别忘了——你们身上可是还存在契约的啊!不想等会被一起拉到另一边去的话,就赶紧给我把契约给咬断啊你这个笨蛋主人!”
这句话提醒了发呆的红祸,他摇摇头,将多余的想法排出大脑。
“我知道。”他说。
他收敛起心神,然后在下一刻,黑暗中出现了一双深红色的竖瞳。
在这瘴气弥漫的房屋中,竖瞳深红的色泽并不耀眼,却仿佛带着来自地心岩浆般的灼度,几乎穿透了周围的黑暗。
“漆原云想——”
双眼已然全黑,连瞳孔都无法分辨的云想,突然间听到了如雷霆般响彻的声音。
“你的一切,确实令人同情,但是,正如你所说,这是没办法的事。”
“不幸也好,悲剧也罢,这一切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在伊甸园时候就做出的选择。”
“人类选择了智慧,愚昧也因此而产生,人类期盼着优秀,就注定会有低劣存在,而人类若要幸福,那么,不幸终将降临另一部分人。”
“人类一直在渴求前者,所以不断的抗争后者,但这种抗争,也只是「转嫁」而已。”
“从自己转嫁到别人,从亲友转嫁到陌生人,就算终有一天,人类终于得到了幸福,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将不幸转嫁给世界,转嫁给其他物种罢了。”
“所以,就连创造了人类的神明,也要降下洪水毁灭人类。”
“得到什么就必然要失去什么,这一切,都是没办法的事。”
“但是,身为人类,如果一定要责怪什么的话……”
一声轻叹。
“那么,便责怪恶魔吧,尽管责怪恶魔吧!”
“把自己所遭受的委屈,所积累的怨恨,所滋生的暴虐,尽情倾泻在恶魔的身上,然后发出恶毒诅咒,发出畅快的大笑吧!”
“……毕竟,恶魔,正是因此而存在的。”
漆黑而浑浊的眼睛,猛然间波动了一下。
没错。
没错没错!
就是这样没错!
就像祈求神明,就像感谢神明,是十分正常的事一样,那么,责怪恶魔,怨恨恶魔,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
责怪人类不行的话,那就去诅咒恶魔吧!
一直困扰的问题终于被解决,云想不禁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沉甸甸压抑在心头的东西也仿佛烟消云散,身体轻快得好似要飞起来一样。
涌出身体的,是喜悦吧,是快乐没错吧?从我的身体里涌出的这漆黑的浑浊的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东西,绝对是感谢没错吧!
真是个好人……不,真是一头好恶魔啊,那么善良的开导了我,让我从来没有过的这么轻松,的确啊,不感谢可是不行的啊,呵呵……那么,请接受吧,我!的!感!谢!
仿若无穷无尽的黑暗争先恐后的从云想身体涌出,这就是她心底所埋藏的怨恨,几乎凝实,不断在她周身缠绕涌动,在这瞬间,仿佛云想的整个身子都膨胀了几分。
……………………
…………
黑猫满意地看着朝红祸蹒跚前行,双眼中的恶毒几乎都要渗透出来的云想,纤长的尾巴惬意地摆了摆。
要知道,在汉字里面,「愿」与「怨」这两个字,读音可是一样的。
当期望化作失望,原本的「愿」有多深厚,滋生的「怨」就有多沉重。
这正是最后的计划,如果不能改变对方的愿望的话,就强行诱使对方进入黑化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不管初始是什么愿望,都会被更加纯粹的怨恨所覆盖——而说到怨恨,有什么能比恶魔更值得怨恨呢?
所以,只要将对方的怨恨尽数承受,契约的问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只是区区人类的怨恨,恶魔有可能承受不了吗?
黑猫发出了低沉的嗤笑。
虽说解决契约的办法不止这一种,但对于自家主人来说最适合的就是这个了,它之前还在想着要不要在最后偷偷动点手脚,让少女进入黑化状态以逼迫主人做出抉择呢,没想到这名少女精神会这么脆弱,稍加引导就自己进入了黑化状态,虽说对方的资质出乎意料的不错,不过算了,相比起不确定程度太高的信徒,还是干脆吃掉更让人放心一点。
黑猫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房间,它并不打算惊扰主人的用餐时间,身为一名合格的使魔,就该懂得什么时候坚决贯彻,什么时候体谅主人的难处才对,反正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能发生什么变故呢?
然而——
“……不要”
什么?!!
黑猫猛地转身,看到云想已经到了红祸身前,双手抚上他的脖颈,眼看就要用力掐下去,但是——
“……我……不要”
停顿的字句,勉强从云想的嘴中吐出。
它转向红祸,以为自家主人又做出了什么,但只在那双红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那么也就是说——
“红祸同学,明明……什么都没做不是吗?明明是……被我擅自牵扯进来的,不是吗?”
近乎于倚靠在红祸身上,云想断断续续的说,她的脸上一直在流着泪,一长一短的漆黑泪痕看起来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但是眼泪的颜色,却是比之前要淡了一些。
“被我擅自喜欢上,被我擅自绑架,被我擅自献上,被我擅自缔结了契约……虽然红祸同学确实是恶魔没错,人类也确实有理由怨恨恶魔没错,但是……”
若有实质的黑气依旧缠绕着云想,在空中舞动如同深海的触手,但是,将这一切诞生出来的云想,却只是双手扶上红祸的肩膀,然后,轻轻一撑——
往后退了几步,她离开了红祸身边。
“但是,「漆原云想」可没有……怨恨「红祸」的资格……和理由啊。”
注视着红祸透出不可思议的深红眼眸,云想,轻轻一笑。
“太好了呢,红祸同学,你,记住我的名字了呢。”
简直像是又回到午夜教室的那一晚,第一眼所见的那个安静平和的少女一般。
尽管那时的那个少女很快就展现出了自己偏执的一面。
尽管现在的这个少女也即将要被「瘴」吞噬殆尽。
“但是,只要红祸同学还记得我,就算下一秒就忘掉也没有关系,只要曾经有过那么一刻,红祸同学记得我。”
那么,「漆原云想」所遭受的这一切痛楚,所承受的这一切苦难。
就不能说没有任何意义。
是的。
“只要这样……就够了”
云想闭上了眼睛,浑浊的眼睛闭上之后,她似乎又变回了曾经那个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少女,那个蜷曲在病床上的脆弱少女。
只有仍现在苍白脸上的漆黑泪痕,与周身不断蒸腾的浓郁黑气,才静静述说着这名少女的命运,就这样,被「瘴」侵蚀,被「瘴」吞噬,然后被拉往另一个世界。
即便是这样,少女依旧闭着眼睛,任由失去目标的黑气愈加沸腾,开始逐渐失控侵蚀啃食起自己来。
她依旧,安静地站立着。
(……是吗)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红祸的眼中一闪即逝。
“我改变主意了,漆原云想,你这样的人只是作为食物吃掉太浪费了。”
红色的眼眸如同燃烧一样——不,不是形容,是真的燃烧了起来,双眼前方的空气因高温而扭曲,当中的黑气更是被直接消弭。地面上同样有着什么东西随之亮起,那是魔法阵,曾经云想在教室里绘制的魔法阵,它在地上迅速扩大,笼罩住了红祸和黑猫所在之地。
“面包!”他高声呼唤着自己使魔的名字,黑猫尽管咬牙切齿,但来自于主人的命令无法违背,他只能依照命令解放自己,远比周围的「瘴」更加深沉的漆黑魔力顿时从魔法阵中涌出,缠绕住黑猫的身体,隐约之中,只见一个身形迅速膨胀了起来。
随后,一只巨大的前爪从魔法阵中踏出,那是一头庞大的黑豹,紧致的肌肉匀称分布在那修长的身上,展现着力与速的完美结合。
“我迟早要被您给害死的。”它不满地向红祸抱怨着,威严醇厚的中年音调和这幅姿态下无疑更加匹配。
“抱怨的话以后再说。”没有理会使魔的抱怨,红祸一指云想,黑豹只得住嘴,身形往前一跃,朝静立的云想直扑过去。
就像有数吨般沉重,当它跃起时,仿佛整个房间都随之颤动了一下,但在撞到云想时,却又如同失去了实体,幻象般直接穿过了云想的身体。
云想整个身子一震,缠绕在她身上的黑气开始不断朝身后涌去,而后化为一团漆黑的物体被黑豹叼在嘴中,有锁链状的东西缠绕在上面,另一端则连接着云想身体,它们有如活物一般在空中舞动着,但是,随着黑豹巨嘴的咬下,锁链,漆黑物体,全部轰然破碎。
云想的身体颤动了一下,然后。
一直连绵在脸上的黑痕出现了断痕,泪珠接替了它,随着滚落的速度不断延续,一直延续到下颌边缘,然后切断。
断续的珍珠,是如此的晶莹而澄澈。
尽管闭着双眼,但那些浑浊,无疑已经从她的眼里褪去。
漆黑也尽皆消散而去,晚霞重新落入屋中,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消融了身体的冻结,也驱散掉了心头的冰冷。
感觉从来没有过的美好,就像是一直以来笼罩的乌云消散一般,一切如在梦中。
于是云想向后倒去,她理所当然的会倒在坚硬的地面上,只是在那之前,或是一阵风,或是一双臂膀,让那单薄的身子最终得以躺倒在柔软的床铺上。
就像一场梦一样。
于是云想终于进入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