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都走进屋内后,艾普莉尔却并没有选择即刻就谈。
她只是先从橱柜中拿出几许似乎没怎么使用过的茶叶来,然后用早已准备好的热水把它浸泡上。对此,白崎也只是默默看着——
毕竟。既然选择了对谈,就证明他们两个人都有着慢慢来的耐心了。
春夜微凉。
在温差的促使下,杯盏中深棕色泽的液体微微地腾着热气,卷来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嘛。像你知道的那样、我家平时也不会有什么客人来…所以,有失款待了,白崎同学。”
片刻后,将两杯温茶分离开来放在桌子的两端再落座,艾普莉尔微微有点歉意地说道。
“没关系。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才在这里的。”
而白崎则摇摇头。他将双手交叠起来放在桌上,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静静等候着。
于是相望片刻后,艾普莉尔开口了:
“…是我家庭里的状况。尽管时间上来讲,应该是最近发生的…但是理由的话,也许要说到比较远的时候吧。”
“嗯。”
白崎轻声应和着。
他虽然已经通过伊莱的渠道知道了少女最近如此消沉的理由为何…
但总不能直接就那么说出去,所以现在让班长她自己陈述出来也是必要的。
仿佛是要坚定心头紊乱的思绪,艾普莉尔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我的母亲…在几年前去世了。”
“啊…是那样吗。”
白崎愕然道。他所知道的情报里只告诉了他艾普莉尔的父亲改嫁一事——对于此前的事情,毕竟没有多少的提及。
所以此刻他的惊讶发自本心、且合乎寻常。
“嗯。就像是命运开的玩笑呐。母亲她、本来应该没有任何疾病的。身体也很安泰。但是,就是在那某一天的早上…她就在无声无息之间过身了。”
“那时候的你应该很伤心吧,班长。”
“可以说是吧。但那…已经过去了。就像我说的那样。这只是…理由而已。”
艾普莉尔轻轻地咬住嘴唇。能从这动作当中看出,要说出那事情是需要很大的决心的。
即使是已经知晓真相的白崎,也不由得因此而染上了紧张的心情。
“——就在前几天。父亲他对我说…”艾普莉尔叹了口气,“他续弦了。我不知道新的对象是谁…但是我猜,无论是谁的话我都难以接受吧。因为这件事情,这几天都是心神不宁的。”
她苦笑着继续说道。
“本来以为能够隐瞒过去…结果还是被你看穿了啊,白崎同学。”
“我也只是凭感觉罢了。所以,班长…”
白崎说着话的同时,端起茶来轻饮上一口。口味是…苦的。
他没有什么茶道方面的修养,在此刻饮茶也只是为了润滑干燥的口腔。
然后转动着灵活起来的唇齿舌的他,现在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件事。
“——为什么,不说出来?”
所以他如此问道。
“大概是因为、不想影响到你们吧。”
而艾普莉尔低下头。
“现在也是…有点不得已呢。抱歉。如果我能再坚强一点的话,就不用麻烦白崎同学你特意来…”
她默默地说着些道歉的话。表情看上去甚至有点古井不波的平静——
但是、正是这些听起来貌似礼貌又理性的说话,才令白崎不由得…
感觉到了几分从心里浮现而上的不忿之情。
“……不对吧。”
他喃喃地说。
“嗯?…白崎同学、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说。不对吧,班长?”
白崎做着深呼吸。而他的声音这次也清晰可闻了。
“欸。哪里…有问题吗?”
“哪里都很有问题啊。刚才…话里的主语。不是’你们’,而应该是’我们’吧,班长?”
他沉声询问起来。
“会这么说的话,就证明你眼里的那个’集体’里,从来就没有你自己对吧?你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工具吗?”
没错。白崎终于完全地了解了。
虽然惊诧于自己话语里难得一见的咄咄逼人,但他现在也没有停止语言的道理了。
毕竟——这就是她的问题所在啊。终于找到了。
他想着。
自始至终都考虑着“别人会怎么样”、而完全忽略掉其中应有的“自我”的少女——
让此刻的他空前的有点恼火。
“我不知道。只是…”
艾普莉尔有些模糊地说道。
“这才不是你所主张的集体主义吧。’不能够随便地就去抛下其中的任何一人’…班长。这是你之前说过的话啊。那时候,你也是这么说教我的…是之后的什么事情改变了你吗?还是说,打一开始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不知道。”
她的头低的更低了。声音也近乎于嗫喏。
“…班长。为什么不说实话?为什么…都已经是现在了,难道还有什么隐瞒的理由吗?”白崎的声音却并没有因此缓和,而是带上了些自己都不清楚为何的震颤。
“你也应该清楚的吧?这样的事情,才不是什么集体主义…只是一种胆小鬼一样的自我满足不是吗?说到底,你连自己的事情都不珍惜的话,又怎样才能去爱别人啊?——”
他也是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实在是有些冲动了。
但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她说。然后积攒的感情终于溃堤了。
——也许此时,正是冲动才更有用处吧。
“我…爸爸他,在母亲去世的那天,我记得他、哭的很伤心…之后也是,会喝起戒掉了的酒、抽着不常吸的烟…我也是!想给那样的爸爸一点希望、这才努力着考进了皇立魔剑学院…现在却…!他、莫非是都忘记了吗?不会的吧?但是、但是……!”
艾普莉尔双手紧抓着平摊在大腿上的裙摆、熨烫整齐的布料变得有些皱皱巴巴。
“…这很…卑鄙啊!忘记和妈妈的两个人的幸福、只追求一个人的幸福的爸爸…就好像,以前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一样…!但是。爸爸…爸爸他…一直那么悲伤的话、我又…!”
然后是哽咽。
艾普莉尔抬起头来,与白崎无声沉默地对视着。
“…白崎同学。能告诉我吗?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我…”
少许后,她开口了。
而不知何时,白崎已经站了起来,并且步到了艾普莉尔的身边。
他的回应——
“哭。”
则只有这样的一个字。
“…欸?”
“我是说——想哭的时候哭出来就好了啊!艾普莉尔!”
直呼着少女的名字,白崎俯下身来,催促般地将双手搭上了少女的两肩。
他以近乎是吼叫的语调对着她这么说道。
“啊…”
一瞬间动作停止了,顿悟似的惊讶的感情使得少女的口微微张开。
就好像是在抑制着什么般,她没有出声——
但紧接着投射到她面孔上的便是接管了理智的感性。
先是零零落落的泪滴。
然后是如同断线珍珠般的泪串。
最后——
汇聚成奔流。声音也紧接着抑制不住了。
“呜。呜呜…呜啊啊啊!”
算不上是艺术作品里常见了的少女微微涕泣的美好画面。
而是更为激荡、更为悲伤的撕裂的声音。
顺水推舟般地,艾普莉尔把脑袋埋进白崎的胸膛。
滴落下来的泪水打湿了他洁白的衬衫。
…但白崎对此并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他知道,此刻最恰到好处的尊重就是沉默。
于是,诺大的房间里只有少女一人的恸哭回荡着。
——这样单方面的行为持续了有约莫半小时之久。
…应该是半小时吧。白崎这么想着。
毕竟他双手都垂了下来,现在低下头的话也只能看到艾普莉尔的金发而看不到表。
“…为什么,你会知道的?”
艾普莉尔在白崎的怀中依旧有些呜咽地抬起头来,朝向他喃喃地说着。
白崎能注意到方才的举动让她的眼边鲜明可见地红了一圈。
“知道?知道…什么?”
“’想哭的时候哭就好了’…”
艾普莉尔说。本来,她想就这样顺势向后仰起,然后就分开的。
但是——
都已经这样子持续了那么久了不是吗。
所以还有什么所谓呢。就…索性再依偎片刻吧。
这么想着的艾普莉尔,不管不顾地往白崎的身上贴的更紧了。
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和心跳莫名其妙地使人安心。她想。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于是,一边抽噎着,艾普莉尔一边继续发问道。
“…因为。班长你,看上去就很像是要哭的样子啊。”
而白崎则是老实地回应着。
“而且,我也…”
本欲说出的话语,却在这里便梗塞住了。
——我也已经,要到极限了。
这后半句,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白崎接下来只是有点伤怀地侧过头。
是啊。班长。如果你继续保持着那样的面孔的话。
那样子——
明明哪里都洋溢着悲伤,却浑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假作坚强的、那副表情。
要是再持续下去的话…
…我也会没法遏制地变的伤感起来的啊,班长。
甚至…会比你先流下泪来也说不定。
他叹了口气,这么想道。
让你哭出来,是为了不想让我自己哭出来。
而现在,为了让你能够安心…我又选择隐瞒下了这样的感情。
…也许这样子的我,才是真正的胆小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