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有家大染坊,掌柜的是个瞎了一只眼的中年男人。
他的手艺很好,城里那些卖布匹、衣帛的,十家有七家是在他这里染色。
他有两个徒弟,一个不爱说话,干活也勤快,另一个好上街打听八卦,猴头猴脑的,却已经把掌柜的手艺学了个七八成。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掌柜烧了壶酒,炒了两盘菜,坐在店后面的院子里一人畅饮,结果第二天早上两个徒弟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师父已经冻死了。
由于他没有妻儿,生前就许诺过要把这家店铺传给徒弟,于是两个年轻人稀里糊涂地拥有了这家店。
万幸师父生前人缘不错,一些大店家也愿意跟他们两个继续合作,这家店才能顺利开下去。
一晃又是一年腊月,已经搬到店铺里的两个年轻人正忙着通宵处理一笔大单子,前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不爱说话的那个,人们一般喊他死脑筋,搬开堵着门的木板,打开大门一看,居然是一个身穿嫁衣的女子。
他心里有些发怵,这大半夜的该不会是遇见鬼了吧?
而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揭下了盖头,递到了他面前。
这不揭还好,一揭,死脑筋的双腿就有些站不住了,这个女子竟没有脸!
就在他扭头要跑的时候,爱说话的那个,人们总叫他抖机灵,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越过他接住了那盖头,向着那女子深深作揖。
对方默默点头,随后身体化作烟雾随风散去,好似从未来过一样。
死脑筋看到这一幕,终于是坚持不住,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师、师兄,刚才那是……”
“大晚上的不要讨论这些,不吉利。”
死脑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浑身还在发抖,今晚估计也干不了活儿了,抖机灵便让他先去睡了。
可亲眼目睹了这种事,又如何能睡得着?
直到第二天天亮,该开店了,他也没能闭上眼。
一大早收拾好,他便赶去前院,发现抖机灵已经在那里忙活了,赶忙上前帮忙。
“师兄……”
“怎么,还在怕?”
死脑筋拼命地点了点头,同时也有些好奇,师兄一点都不像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完全都没有动摇。
“昨天晚上那个,难不成是女鬼?”
“是啊。”
看着师兄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答案,他的腿又有些站不住了。
“那你还收她的东西?”
“客人给的单子,怎么能不接?”
“客人?”
“你吧,太老实,所以这些事儿一开始的时候师父也不让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才让你给碰见了。事已至此,我也就不瞒你了,咱们这家店,不只是给活人干活,死人也不例外。”
“啥?”
“你想啊,死人也不是光着身子下葬的,总要穿着寿衣,体面入土。”
“这我知道啊,咱们也不是没接过寿衣店的单子,但是跟昨晚那个肯定不是一回事儿啊。”
“怎么?还不允许死者对寿衣的花色提点意见了?”
“那倒不是……不对!死者怎么提意见?”
“那自然是上门提意见啊。”
“师兄你别吓我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没吓你,这都是真的,你昨天晚上不也见了吗?这人死后啊,对凡尘还有所留恋,魂魄就会化作幽灵野鬼,在世间游荡。有的鬼呢,死了以后并不在意外表,甚至连人形都不会去刻意维持,但有的鬼还是希望能保持自己的体面,不止还是人样,身上这衣服也要和生前一样穿得漂漂亮亮的,所以啊便会来咱们店里。”
“这、这样啊。”
“其实不只是咱们店,那陈记布店,刘家的胭脂铺子,老赵头的面馆,等等等等,这街上各种买卖里,总有一两家店铺在做着鬼魂生意,有的是通宵开店躲不过去,有的是多年传承不愿断绝。”
“哦……”
“你也别太在意,这生意虽然吓人,可它毕竟不会太频繁,鬼终究不及人多,大不了你以后听到晚上有人敲门,叫我去,别自己去。”
“好的。”
“就算是万一你又碰上了,也别怕,记住三点就行,第一,不要说话,鬼魂毕竟阴气重,你一开口,那体内的阳气就会被他们给吸走;第二,别让他们进门,只要他们不进门,就伤不了屋里人;第三,要懂礼貌,别在他们面前逞威风,不然就会被他们给缠上,即便害不死你,也会折你阳寿。”
“我懂了。”
两人又忙了一上午,才搞定了单子,抖机灵让死脑筋赶紧把货给顾客送去,走之前他瞟了一眼,发现抖机灵拿出来昨晚上的那大红盖头,像是要给它染色。
这让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女鬼,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也不敢细问,推上小车就跑了。
一路上,看着往日里熟悉的店铺,给了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尤其是经过抖机灵提到的那几家时,他还会停下来仔细观察一下。
他发现这些做着鬼魂生意的店家都有一个特点,即便不是逢年过节,大门上也贴着两位门神。
同时他也开始畏惧那些黑暗的地方,那是在朗朗白日下都难以消除的黑夜的影子,其中好似有双眼睛在盯着过往的每一个活人。
这次的东家似乎有急事要出远门,看店的伙计让他直接把货运到后院,因而不可避免地要经过一段昏暗的走廊。
他每往前走一步,都能听到怪异的声响,扭头望去,走廊的阴影中好似伸出一只灰色的小手。
“看什么呢?”
店里的伙计见他这一惊一乍的模样,以为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没、没什么。”
送完了单子,死脑筋长长地舒了口气,照耀在自己身上的阳光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温暖。
回去的路上,他从街边闲谈的路人那里听说,自己刚才走进的那家店的老板娘生孩子的时候血崩了,一尸两命。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胸前挂着十字的老道念叨了句“南无阿弥陀佛”,径直走向了那家店。
“我说的是真的!有个孩童的鬼魂在你家阴魂不散,再不超度了他,会害人性命的!”
“滚滚滚!哪儿来的疯老道……和尚?你丫到底信的是那边?”
当然,这些都不关自己的事,所以死脑筋也就没再看下去。
此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他想着师兄肯定也没时间做饭,就像在街上买点吃食回去,正好路过老赵头的摊子,就打算在这里买两碗面。
“今天不做生意喽。”
“可是你这边出了摊,家伙事儿都准备好了。”
“有个大人物在我这里定了两百碗面,今晚来取,莫得那个时间喽。”
“那个大人物……是鬼吗?”
“小娃娃,有些事,莫得深究。”
“是是是,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老赵头点了点头,翘着二郎腿,抽起了自己的旱烟。
等死脑筋回到店里的时候,抖机灵已经准备好午饭了。
“师兄你做的?”
“怎么可能,我叫的外卖,鼎香楼的菜,快尝尝。”
“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吗?”
“你忘了?今天是你我拜师的纪念日。”
“哦对,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过去了一年。”
酒过三巡,抖机灵就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被死脑筋扶回房间以后就呼呼大睡起来。
刚一开始,他还没察觉什么,只是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兄的酒量还是这么差。
但当他瞥到那逐渐昏暗的天色时,突然想起了昨晚来的那个女鬼,连忙跑去师兄的房间,要把他摇醒。
可这人喝醉以后睡得跟死猪一样,死脑筋又是个老实人,除了不断在旁边叫喊,也没想过其他手段。
等到夜幕降临,那阵熟悉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时,他彻底慌了。
虽然抖机灵说只要鬼不进门,就伤不了人,可听着那愈发激烈的敲门声,死脑筋相信再不出面,对方可能会直接把门砸烂。
他颤颤巍巍地取出了师兄加工好的盖头,却是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盖头整个都被染成白色了!
这是师兄出了差错,还是来者本就这么要求的?
死脑筋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只得硬着头皮打开了大门,然后恭恭敬敬地将那块白盖头向前递去,整个过程中都没敢抬头看一眼。
“谢谢。”
兴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反应,使他心中的疑惑超越了恐惧,死脑筋忍不住抬起了头,发现那身穿红色嫁衣的女鬼恢复了原本的面容。
这个清秀可人的姑娘看着他手中那洁白的盖头,向他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庞在划过两道泪痕之后,竟然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眼眸中是无尽的欣喜与思念。
随后她接过死脑筋手中的白盖头,戴到了自己头上,接着便像来时一样化作青烟悄然离去,只留下一个青年独自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忘怀。
待到第二天一大早,宿醉到头痛欲裂的抖机灵来到前院,才发现他竟然在外面坐了一整晚。
“师兄……”
“抱歉啊师弟,我不小心喝多了。”
“师兄你知道那姑娘是谁吗?她为什么要把盖头染成白色?”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不过我倒是大概知晓她把盖头染成白色的原因。”
“为什么?”
“这也算是个民间传说,相传那些在成婚之前不幸去世的新娘如果在心上人死时,将自己嫁衣中的盖头染成白色,盖到对方的脸上,那么等到两人下了阴曹地府喝了孟婆汤,轮回转生的下辈子还能再续前缘。”
“真的?”
“只是个传说,也有人说这些女鬼把盖头染成白色,是专门为了给那些负心汉下咒用的。”
“我更相信前者。”
“你喜欢浪漫一点的说法?”
死脑筋自认他这辈子算是和浪漫无缘,只是一想起昨晚那女鬼露出的表情,便更愿意往这方面去想。
“你笑什么?”
“没事,我先去拿货。”
“不先睡会儿?”
“不了。”
死脑筋有些兴奋地离开了染坊,一路小跑着穿过大街小巷。
他见到一个斗笠客坐在老赵头的摊子上,将一块令牌交给了他,断断续续地能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到“将军”“牺牲”“招待”的字样。
他经过昨天的那家店铺,看到那个奇怪的道士这次被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随后里面便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嚎哭声,吓得他连忙离开了这里。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支送葬的队伍。
“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刘家的二少爷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因为心病,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最后饿死的。”
死脑筋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看到的每一个人,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带给他不一样的感受。
他被动地接触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想来,也没什么可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