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明朗的下午。冷清的祠堂的大院里,瑞恩有些惆怅地望着孤零零地挂在碧蓝长空上的一朵云。
他如同贵族一般清秀的五官以及身上穿着的精美的神职长袍,都与他此刻手中的破旧的扫帚完全不搭调。在外人看来,样貌高贵的他此时多半只是在内心中对着分配给他如此粗俗的体力活的人抱怨吧。
若是在其他小有名气的神的地盘上,这样的猜想多半都会是正确的。神灵们会让与自己最亲近的信徒成为自己的“神使”——即自己的代言人以及使者,并让“神使”来打理自己的生活。
成为“神使”的牧师,其主神若是在当地小有名气的神的话,地位自然也不会低——至少,不会像此刻的这位少年一般,居然做着最朴素的扫地工。
对于大多数的神以及他们的神使来说,时间都是十分宝贵的东西。他们恨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奋斗在传播恩惠与收集信仰的道路上,一面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一面也好让自己更加接近“世界神”这个万众瞩目的头衔。
但是……身为轮回神希尔菲恩的神使,瑞恩此时不仅没有像大多数的牧师那样传播主神的恩惠,反倒拿着扫帚望天发呆。
若是让一般人猜测的话,多半都会觉得大概是轮回神的势力已经大到不需要再去做多余的宣传了吧。
然而,事实却恰好相反。
轮回神希尔菲恩,如今的信徒数,零。
……好吧,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如今那位少女的信徒,放眼整个莫瑞尔大陆,也只有眼前这个拿着扫把的少年神使一人而已。
今年十八岁的瑞恩,已经给那位司职轮回的银发少女神做了六年之久的神使了。只要有机会,尽职尽责的他都会很主动地去传播主神的恩惠,然而那位银发少女却至今也没有获得任何信徒。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根据古老的法则,“轮回神”属于“大神”的阶级,因此“轮回神”允许非信徒的“崇拜者”接受恩惠的。不同于“你支付信仰我支付恩惠”的、类似等价交易的信奉方式,崇拜者可以在不贡献自身信仰的前提下享受福利般的恩惠。也就是说,崇拜者可以在享受被崇拜的神的恩惠的同时,选择信奉其他的神灵,从而同时获得不同的恩惠。
另一方面,身为轮回神的那个少女实在好吃懒做,且不论什么上进心,就连走出院门这件事情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苛求。对她来说,没有信仰不要紧,因此而不能使用神力也不要紧,只要能够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就足够了。
明明六年来瑞恩一直都想要尽职尽责地当好一名神使、做一个合格的牧师,但是他的主神却更希望他成为一名出色的保姆。瑞恩自己也时不时感觉到,说不定自己现在的生活技能要比做法事还要熟练了。
所以,此时此刻望着天空的瑞恩眼中,并没有什么“王者的余裕”,只有“接受现状的无奈与安逸”罢了。
不过,硬要说的话,瑞恩此时的眼睛里除了那份无奈之外,还混杂着些许的不安。
众神聚集在一起,讨论并选举出一个领导者的那个“神圣会议”,此时已经结束了两天了。作为轮回神的希尔菲恩自然也是去参加这个会议了。她三天前出门时丢三落四的样子,瑞恩仍然历历在目。要不是会议只允许神本人参与,瑞恩恨不得一路上跟着她、把她的起居全包了。
不过既然已经过去了两天了,希尔菲恩此时多半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不安。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总觉得哪里有些莫名其妙。
是平时熙攘的麻雀不见了吗?还是秋风扫过枯黄树梢时发出了怪异的飒飒声呢?
瑞恩低下头,扫帚下聚集起来的黄叶,细碎的阴影仿佛在低语一般。
“也该回来了吧……?”
瑞恩做上神使的这么多年来,希尔菲恩从来没有离开神祠超过一天。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期待那个笨姑娘能当选“世界神”的身份,但至少希望她能安全归来。
安全归来?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会议而已。
确实最近几天,祠堂周围领主的卫兵不知道去了哪里,治安也因此变得有些下降,而希尔菲恩看起来像是个未经世故的、整天宅在祠堂里不出门的小姑娘。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是掌管生死轮回、寥寥五位最高阶级的“大神”之一。虽然在现代并没有多少信徒,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杰出的神才对。
自己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呢?
就在他正发着呆纠结着的时候,远处跑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喂,瑞恩——!”
是一个有着罕见茶色头发的、樵夫打扮的青年。他挥舞着纤瘦却肌肉线条明显的胳膊,扯着洪亮的鸭子嗓喘着粗气叫喊着。
“啊,拉姆。”瑞恩微微扬起眉毛,向年轻人点点头。
拉姆是山脚下小村庄的樵夫,而瑞恩经常去村子里无偿地为村民们主持丧葬仪式。两人年纪相仿,因此关系还算不错。
不过,拉姆应该是农神拉歌莉娅的信徒才对,为什么会来到希尔菲恩的祠堂呢?瑞恩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
“一直以来谢谢你的柴火了,有什么事情吗?”
“瑞恩、不、不好了——”
拉姆喘着粗气,两手撑在膝盖上。明明天气不算那么炎热,他额头上的汗水却不断地从鼻尖和下巴滴到地上,身上的布衫也被完全浸湿了。
“别急,先在这边坐下来吧,我去给你打些水——”没等好心的瑞恩说完,拉姆也不顾身份和自己疲惫的身体,双手猛地抓住瑞恩的双肩打断了他。
“来不及了,听、听我说——”
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后,拉姆吐出了简短的忠告,
“快跑吧。”
“……啊?”摸不清状况的瑞恩有些莫名其妙。
“快跑吧,他们开战了。估计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了。”
“开战?谁和谁?”
“‘神圣会议’决裂了。武斗派的神觉得毫无意义,便决定用武力来决定适任者了。”
“……哎?”
“还没完……他们、他们还没等会议结束,就把众多的神抓住,当场屠弑了。然后发动了圣战,将信徒聚集起来攻击那些其他神的信徒。”
瑞恩一下子僵直在原地,猛然想起什么,眼睛中少有地冒出焦躁的神情,紧紧攥住眼前这个樵夫的手臂。
“希尔菲恩呢?希尔菲恩她逃出来了吗?”
“这……这我不知道了。我也是听路过山下的商人这么说的,据说是有一部分神逃了出来——”
没想到自己的预感竟然成真,瑞恩一下子狠狠咬紧了牙关。
可恶,当初我如果和那家伙一起去的话就好了。
——但是没有战斗能力,只会做法事的自己,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就算什么也做不到,哪怕只是守护在自己的主神身边的话,哪怕只是和她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刻——
“瑞恩!”
一名银发少女轻盈的身姿出现在院门,招了招手,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
事情转变有些太过突然,瑞恩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手上脱力,松开了拉姆的手臂。
“希尔菲恩大人,您逃出来了啊!”反倒是拉姆先反应过来,朝着少女鞠了一躬。
“嗯!安娜酱送我回来的!我们半途中觉得气氛不对就装作上厕所逃出来了,嘿嘿嘿。”
希尔菲恩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边说着好累好累一边带领两人走近祠堂。瑞恩机械地打了三人份的井水来,大家围坐在茶桌旁。
“到底发生什么了啊?我这里也只是听说开战了……”拉姆一口气喝完水。兴致勃勃的语气,好像这些事情离他很遥远一般。
“唔……一开始是打算要选举的说,结果因为提名里没有芬洛,他就一副愤愤地样子表示要重新提名。”
“芬洛,战争神芬洛大人吗?”
“确实,由于大陆中西部和中北部的战乱,论影响力的话,几百个神里战争神芬洛也能排进前十了。”瑞恩呢喃道。
“是呀,可是我们大多数都觉得整天只会打打杀杀的家伙怎么可能知道领导力嘛。结果一下子点燃了不少武斗派的家伙,当时瓦纳拉普就第一个跳出来不干了。”
“狩猎神,瓦纳拉普大人……”
“除了中部和西部的平原以外,其他的相对荒凉的地区多多少少都要仰仗狩猎神的恩惠呢。”
“然后就‘哇——’地一下吵起来了啊,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安娜酱当时坐在我的旁边,还有……我想想……对,还有尼古莱那个家伙,我们三个再加上一些保持相对中立的家伙就假装一起去上厕所,从会场里逃出来了。”
“我的主神呢?农神拉歌莉娅大人呢?”拉姆关切地问道。
“拉歌莉娅碳……嗯,是和我们在一起的!”稍微回忆了一下,传来了确认的消息。
“呼……”
稍微放心了之后,拉姆又想起些什么,
“那……那,圣战什么的呢?”
“之后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啦……抱歉哦。”
“是吗……”
拉姆皱了皱眉稍微有些担心,不过他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既然参会者都没有确认到的话,那大概就是那个商人肆意编造的谣言了吧。”
他松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伸了个懒腰。
“又没能选出来吗,行不行啊你们这些神们……”
瑞恩半睁着眼睛,装作严苛地样子指责着自己的主神,希尔菲恩听到后噘起小嘴。
“又、又不是我的错啦,不要那样看人家啊笨蛋瑞恩!”
还好希尔菲恩逃出来了,也很高兴知道还有其他一些神逃了出来。瑞恩微微笑了笑。
但是接下来呢?那些没有逃出来的神真的被杀掉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真的会有圣战吗?所谓圣战又是什么样的呢?
就在瑞恩陷入思考的螺旋时,旁边的拉姆一把端起瑞恩没有动的水,咕咚咕咚地喝掉。
“真是安心了啊。是吧瑞恩?”
拉姆打了个饱嗝,用手肘稍微顶了顶身旁的瑞恩。看起来他完全没有再去担心这件事后续的意思了。
“……那是我的水。”
瑞恩小声嘟囔了一下,不过这种程度的小恶作剧并不会引起他的不快。拉姆坏笑着,又转向希尔菲恩。
“不过两位还是小心些比较好,万一他们打击报复什么的……”
“嗯,知道了啦!多谢拉姆啦!”
“那么我这就告辞了。”
拉姆起身准备离开,希尔菲恩和瑞恩也一同站起来,打算送拉姆到院门外。
“有事没事也欢迎常来玩哦!”
“嗯,下次会带柴火来的!”
似乎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的样子,瑞恩稍微松了一小口气。
真的只是一小口气,但是他仍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看着正在远去的拉姆,瑞恩伸出手去。
“等一下。”
唇齿间发出声音,就连他自己也被吓到了。
“怎么了啊瑞恩,有什么忘记说的了吗?”
希尔菲恩转过头来。拉姆也停下来,奇怪地回望。
但是希尔菲恩也立刻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不禁捂住嘴,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下来。只有拉姆一头雾水,他朝着那两人视线的方向望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们两位?还好吗?”
“游魂,这个数量……”
从少见的震惊表情中,瑞恩挤出了寥寥几个字。
希尔菲恩和瑞恩看到的是一大片紫黑色的光点,它们一个个单独在日光的掩护下显得那么不起眼,数量却多到了染得天空一角全是它们的颜色。
那颜色,对于轮回神和她天天为死者做法事的神使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绝望中的不甘的颜色。
那是来自彼岸的哀嚎。
那是扭曲的悲伤,那是迸裂的痛苦。
那是在生命尽头发出的最后呐喊。
那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