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警惕地朝着四下里望了望，店里欢声笑语此起彼伏，那些水手们完全沉醉在这令人窒息的轻松氛围当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边的昏暗角落。
瑞恩松了一口气。他转过头来，将椅子朝维克多的方向挪了挪，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尽可能地压低嗓门，
“别激动，慢慢说，发生什么了？”
平稳冷静的声音如同一股清流浇洒在险些燃烧起来的情感上。
维克多咽下一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强抑制住了哽咽。抬起头来，三双真挚的眼睛正静静地等候着回复。
情绪一激动，一不小心将一直憋在心中的话说出了口。现在冷静下来后，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维克多微微张开嘴，又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
“抱歉……失态了。接下来我要说出的话，或许会让你们认为我领主失格，甚至会觉得我十分虚伪也说不定……”
“我们看上去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瑞恩收回搭在维克多肩上的手，双臂交叉靠坐在椅子上。希尔菲恩和莉莉也应声道，
“维克多请人家吃了这么好吃的料理，如果有人家能做到的事情，自然是很乐意啦。”
“莉莉也是！领主大人还给莉莉买了这个新帽子，莉莉不会觉得领主大人不好的！”
维克多又看了看这三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阴谋的黑影，纯洁无暇。
说吧——他们仿佛是在这样说着。
维克多再次叹了一口气。
“我的父亲……多半还活着。”
“什么？”
瑞恩听到这消息，猛地挺直了身子，可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焦虑。
高兴是因为听到传闻中被暗杀的斯图尔特公爵还健在，而焦虑则是因为无法理解这件事与之前维克多所说的“救救贸易神托索”有何关系。
“怎么回事？”
瑞恩赶紧追问。
维克多闭着眼睛，微微皱着眉头回答道，
“传闻中的父亲被暗杀，那是我捏造的。三天前的早上，父亲失踪了……连同托索大人一起。”
瑞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合不拢嘴。
“‘失踪’……是指？”
“消失了，不见了。正殿的地毯上发现了一滩血迹，我想那大概就是父亲的了……”
“等、等等……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斯图尔特公爵是被强行掳走的？！”
“多半是这样没有错……”
这不是什么玩笑吧？
瑞恩脸上的惊愕无法掩饰。
要知道，刺杀和绑架的区别可是大了去了。
刺杀者只需要赌博一般碰着运气遛进城堡区，接着找到一个合适的下手机会，接下来哪怕逃不出城堡区也没有关系。
但绑架者不仅要冒与刺杀者相同的风险，还要将被绑架者这么一个大活人从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带走。原本说公爵被刺杀就已经够难以置信了，现在居然说其实是被绑架了？！
更何况——
“那贸易神托索也是被绑架了？”
维克多无言地点了点头。
带着两个威尔斯公国最重要的大活人，最后不留一丝痕迹地从城堡区的城门以及主城的城门安然无恙地逃出去——这难道不是把城堡区当做自家后院了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的神使呢？”
“托索大人的神使，正是我的父亲和我本人。我们两人除去特殊的身份以外，都只是普通的商人罢了。我虽然稍微会一点点魔法，但是这只是贵族素质教育的结果，并不是为了成为托索大人的保镖而修炼的技能，因此根本谈不上出众……”
维克多摇了摇头，咬牙握紧了双拳，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
“不过，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隐瞒啊？”
坐在对面的希尔菲恩不解地歪着脑袋，
“大家一起来解决不是更好吗？”
“就是因为没可能‘大家一起来做’才会隐瞒的啊。”
瑞恩听到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抢在维克多之前回答道，
“希尔菲恩，假如我有一天没有回去祠堂，你一整天没有饭吃，你会怎么做？”
“欸？！”
瑞恩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希尔菲恩一跳，泪花开始在眼睛里打转，
“瑞恩你要抛弃我了吗？哇哇哇——”
“别、别急啊……！我就是打个比方啊……”
瑞恩连忙看了看其他桌子上还正吵闹着的客人们。看起来正好有一个人正在大声叫嚷，多亏了他才没有人注意到希尔菲恩尖锐的嗓音。
听到瑞恩的话后，希尔菲恩才将情绪稳定下来，她伸出手指点在下巴上，
“唔唔唔……说不定会下山去乞讨……”
为什么会是乞讨啊……
瑞恩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里不是重点，他一开始也没有指望希尔菲恩能够给出自己心中的答案，便继续说了下去，
“总之你会很慌乱对吧？”
“是呀……肚子饿扁扁，瑞恩还不回来的话，人家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同样的道理，如果知道了贸易神托索不会回来了的话，城里慕名而来的商人们都会乱作一团的吧。”
威尔斯堡的外来人口占很大比例。说的好听些，这些人是来寻找发财的机会的；然而相对的，因为并不是这里的长久居民，很有可能会不顾名誉只为了贪图一时的利益而做出危害这座城市的事情来。
“不仅仅是这样……发誓效忠领主的亲卫队中守旧派比较多，再加上我的年龄本身也很年轻，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个小毛头罢了。”
维克多抿了抿嘴，继续补充道，
“如果知道父亲还有可能活着，那么他们一定会以找到父亲为优先目标，而暂时放弃城市的安保，那样的话没人知道这个城市会乱成什么样子……”
“隐瞒的原因人家理解了啦……可是对方为什么要绑架他们两个？”
这个问题的答案，希尔菲恩刚刚问出来之后便立刻想到了。联想到了出发前的事情，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但即使是这样，维克多仍然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因为……圣战吧。”
铲除异端的同时，作为结果也铲除掉了由那些异端所携带着的其他神的恩惠。而每个神能够做到的事情都不尽相同，因此想要尽可能捕获其他阵营的神，使之加入到自己的阵营来——大概是这样考虑的吧。
瑞恩叹了口气，手中的酒杯举起却又放下。实在没有心情喝下这一口。
即便是逃到了大陆西侧这一半最为安定的城市来，还是没能逃出这战火的牵连吗……
维克多也是考虑到我们一行人的出行目的，才会一直犹豫该不该求助的吧。
瑞恩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了看维克多的侧脸。
维克多垂着眼帘，每一口气都像是叹息。他低沉着的肩膀没有丝毫的力气，颓唐地坐在这个破烂酒店的一角。昏暗烛光下，阴影在他的身上跳动。
孤立无援。
他的身影成为了这个词语最好的诠释。
说实话，瑞恩非常不想插手这件事。先不说目前已知的情报太少，况且如果对方真的是有能够将公爵和贸易神同时绑架走还不被发现的身手的话，不论怎么想只是一个普通牧师的自己也不可能是那种人的对手。
但是——
瑞恩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希尔菲恩。少女早就做出了决定，眼神中只有笨蛋一般的决意。
这种时候，作为神使的自己所需要做的，就只有在她的背后默默支撑这个愿望了吧。
“……明白了。”
瑞恩坐起身来，将长袍的袖子掀了起来，露出了缠满了绷带的手臂，
“如果不是接受了及时的救助的话，我的灵魂现在多半已经进入轮回了吧。不论你的出发点是怎么样的，我们也接受了你足够多的好意了。因此如果有任何我们能做到的事情的话，我们会很乐意帮助你的。”
“……抱歉。”
维克多恳切地低下头。之前的他，确实是故意向瑞恩等人卖了一个人情。维克多自己很清楚单纯的希尔菲恩一定会接受这个求助，他也明白自己是利用了瑞恩等人的善意，将他们扯进原本不希望卷进的事情之中。但是事实上，维克多确实已经别无选择了。
“那么我们要做些什么？”
“这个……事实上——”
“啊！！！找到了！！！”
对于瑞恩的问题，还没等维克多回话，酒馆之中的嘈杂声突然被一声惊叫打破。
身着过膝的女仆长裙的少女正瞪大了深红的眼睛惊讶地盯着这边，浅褐色的头发不长不短，脑后一条短小的马尾辫显得十分活泼。
看到这名少女，维克多浑身一颤。但少女丝毫没有注意这个动作，快步走到瑞恩他们的桌子旁。
“真是的……主人，一早上的工作都堆起来啦，快点回来做工作啦！”
她叉着腰探出身子，苦恼地撅起嘴。不过，大概是由于烛光昏暗，直到凑到了跟前时她才发现桌上还坐着另外三人。一想到刚才自己竟然在客人的面前大声喧哗，便赶忙低下头，
“十、十分抱歉！终于找到了翘班的家主，一时激动不小心失态了！”
这股冒失劲，总觉得和谁很像……
“哇哈！好可爱的女孩子啊！”
希尔菲恩兴奋的声音打断了瑞恩的思绪。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把抓住了女仆少女的手，而那女仆少女被这动作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向后退一步，但却因为手被抓住而无法后退。
“人家是希尔菲恩！你的名字是？”
“是、是！希尔菲恩大人对吧？我是露西，今年十六岁，是威尔斯公爵大人家的女仆长。”
女仆长？这个岁数？
瑞恩有些惊讶，不过露西的话里还有其他让瑞恩在意的地方。
“‘翘班的家主’……果然是指维克多这个家伙吧？”
“是这样的，家主上任三天，没有一天好好做过工作……”
三天……应该是从斯图尔特公爵和贸易神托索失踪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好好做工作了吧，多半是太过于担心那两人而完全静不下心来吧。
瑞恩又想起维克多双手捂住眼睛声泪俱下的样子。
不，那样子或许连自己父亲的书房都难以迈入吧。再加上又说什么近卫队此时难以靠得住。别说工作了，大概连好好地调查一下父亲和贸易神托索的去向都举步维艰吧。
“不去工作吗？”
瑞恩叹了口气，让开了维克多前方的路。
而维克多欲言又止。是在顾及露西吗？
瑞恩想了想，摆了摆手，
“有什么事晚上再说吧，放心好了，对于有价值的东西，也不会轻易破坏掉的。”
——因此，如果对方真的如同之前所判断的那样是为了将托索的能力据为己有的话，也不会轻易就葬送那两人吧。
“抱歉……我会在下午好好调查一番的。”
维克多乖乖站起身，在经过瑞恩时，小声嘀咕道。
露西一边说着道歉与感谢的话，一边与众人道了别。而维克多只是强颜欢笑着与瑞恩等人挥了挥手。
“主人今天居然乖乖听了话？明明前几天不论怎么劝都会逃掉来着……”
露西脸上些诧异的表情一直到酒店外都没有消退。维克多微微挂起嘴角，笑容里充满了伤心。
“那是因为今天总算做好了准备啊……”
“原来领主的工作也要做准备啊，听起来真是不容易。”
露西走在前面，轻轻叹了口气。
维克多悄悄抹掉自己脸上还没被发现的泪痕。
——是啊，确实是很不容易。
他回过头去，看向那个破烂却高大的酒店。欢乐的笑声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听到，但那气氛越是欢快，逐渐寒冷的心中便越是空虚。
——托索大人，父亲大人……请一定要坚持到我来救你们的时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