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图尔特公爵已经在那条昏暗的长廊里等了好一会儿了。虽说时间不算多长,但是他却觉得每一分每一秒自己的良心都在被正义的火焰所炙烤。
这样真的好吗?放弃神使的身份选择领主的身份;放弃一直以来信赖着自己,并且自己也发誓效忠于她的贸易神托索,而选择那些对自己同样重要的,每当自己行走于威尔斯堡之间就会向自己露出亲切笑容的领民们。
粉碎自己心爱的一方而去拯救另一方,这样真的就好了吗?
公爵在走廊里踱着步子,头上的汗珠又开始积攒起来。
话说回来他们两个人真慢啊,早上托索大人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该不会是察觉的我真正的目的了吧?
公爵掏出手帕来,轻轻擦拭掉自己的汗水。看着那手帕一角,作为家族荣耀象征的金色雄狮的图案,他的小拇指便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没问题的,没问题的……卫兵都已经布置好了,出入城市的路线上肯定不会碰到任何人,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他安慰着自己。
熟悉脚步声终于从楼梯间那里传来。
“父亲!”
维克多朝着斯图尔特公爵招了招手,托索也和他在一起。
太好了,太好了……都来了啊。
斯图尔特公爵松了一口气,小心地将手帕叠好收回口袋里。
维克多和托索走近斯图尔特公爵。走廊上摆着一个小茶几和两张软椅子,茶几上还摆着一个摇铃和红茶套装,看样子准备工作早就完成了。
“那么按照计划……就如同之前所说的那样,前半夜由我来守护托索,维克多你就继续在三楼的卧室里休息吧。”
“叫我普莉亚拉啦……卫兵什么的都布置好了吗?”
“嗯,只要摇动这个附着了风元素的铃铛,声音会一直传播到四周的塔楼,他们会在几分钟内赶到这里的。”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通往这里的道路是完全敞开的对吧?”
“是……是这样没错。”
这种时候听到像是质疑一样的问话,斯图尔特公爵倒吸了一口凉气。托索看着又紧张起来的公爵,耸了耸肩,利落地坐到了软椅上。
“那么我就坐在这里,尽力散发出‘饵在这里’的气息就好了对吧?”
说着,她悠闲地端起茶几上的红茶,喝掉了一小口。
“就……就是这样。”
斯图尔特公爵想要干笑两声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脸上的肌肉却只能做出看起来十分奇怪的抽动罢了。他又转过身来对着维克多,话语变得更加支支吾吾,
“维、维克多你快去休息吧。现在好好养精蓄锐,后半夜……后半夜就要靠你了。”
“哦……嗯,我知道了,父亲。”
斯图尔特公爵拍了拍维克多的肩膀,他的眼神是维克多从未见过的,散发着视死如归一样的感觉,这份紧张的心情也传递给了维克多,让原本轻率的他也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
“等等……还有,”
就在维克多打算离开的时候,斯图尔特公爵又赶忙叫住他,郑重其事地交代道,
“到时候……如果有什么情况的话——如果有‘任何情况’的话,一定要摇响这个铃铛啊。”
“嗯……没问题的父亲。”
“另外……我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威尔斯公国就——”
——就拜托你了。
这句话没有说出来,但是却通过透着一丝绝望的眼神,以及将维克多的肩膀抓的有些生疼的那双强有力的大手传递了过去。
父亲一直都小心谨慎,现在如此紧张,也是性格的缘故吗?
维克多如此想着,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父亲的手背上,
“放心吧父亲,一切肯定会顺利的。”
“嗯……你去休息吧,这之后我会好好保护托索大人的。”
斯图尔特公爵松开了手,维克多转过身去,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楼梯间的黑暗里了。
那么,就开始实施吧,“那个计划”。
斯图尔特公爵握着拳头,放在胸口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回到了茶几旁边,坐在另一张软椅子上,动作不免有些僵硬。
托索端着红茶,看了看紧张不已的斯图尔特公爵。
两人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托索终于忍不住了,一口喝完剩下的红茶,然后生气地责问道:
“真是的,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啊!”
听到突如其来的问题,斯图尔特公爵一惊,不过这只是因为托索的声音有些大,对其内容公爵早就准备好了应对。
“因……因为要让主神做这种事情,身为神使我真的能保护得好托索……普莉亚拉吗?”
在托索的怒目下,斯图尔特公爵赶紧将托索改口成普莉亚拉。这时候他可不想让这个大嗓门的少女打草惊蛇。
“只是因为这种事情吗?明明就是你自己提出的这个计划。”
“没、没错啊,就是因为……因为这个……”
“和边境的事态完全没有关系?”
听到“边境的事态”的斯图尔特公爵猛地一怔。
难道托索看到瓦纳拉普给自己送来的通牒了吗?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服胸口部位内部的口袋,质地有些发硬的信纸的触感随之传来。公爵稍微松了一口气。
“‘边境的事态’……?那是什么?”
听到斯图尔特公爵有些装傻一样的反问,托索皱起眉头。
“就是‘圣战’的事情啊。神圣乔治路易斯不是在打算从西面进攻吗?还有最北边瓦纳拉普那个家伙的铁骑呀,东北边尼克苏尼亚在筹备军队呀,之类的事情。虽然,在我看来应该都不是能够糟糕到让你紧张成这个样子的事情……”
“说……说的也是啊,哈哈哈……”
完全把这些事情抛到脑后了啊!
斯图尔特公爵吓出了一身汗。
之前一直忙着想办法处理瓦纳拉普的事情了,完全忘记了神圣乔治路易斯正在蠢蠢欲动。自己虽然之前也告诉了西面要加强警戒,也给艾萨苏尼亚送去了求援信,这两天应该会有新进展了吧,维克多都好好处理了吗?
斯图尔特公爵的表情一下子从之前紧张的僵硬变成了担忧的表情,托索叹了一口气。
“看吧,这些事情最多让你担忧而已,所以你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啊……”
发现自己将想法完全体现在脸上了之后,斯图尔特公爵只好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过脸去。
看着一言不发的公爵,托索似乎变得更加不满了。
“还有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那个比喻也太过奇怪了吧?为什么是‘敬爱’对‘亲爱’啊?如果只是单纯的利益取舍的问题的话,当了这么多年领主的你肯定不会犹豫不决的吧。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啊?”
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托索也没有期望旁边这根“木头”能够回应自己的问题,只好靠在软椅子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真是的,虽然现在长大独立了、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藏在心里了,但是真的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告诉我啊,不然我只能看着你干着急不是吗……”
“托索大人……”
她是真的在为自己着想。三十年前是这样,三十年后也不会改变。公爵听到这一席话,心中感觉就像是被一把剑给刺穿了一样。
啊,没错,从12岁经过成人仪式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发誓效忠眼前这个少女了。三十多年过去了,她和当初一点都没有变化。不曾褪色的亮丽的橙色双马尾辫,依然水蓝色的眼睛中高傲的光芒也不曾散去,还有那一副教导人的态度。做上领主之前,我也常常陪伴她行走在大街小巷,听她讲各种各样与商业有关的知识。
“叫我普莉亚拉啊。”
没错,还有这个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改过来的称呼,她也一直耐心地这样要求我改正。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她之间筑起了名为人类与神之间的高墙呢?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领民与她的天平上,如此轻易地就选择了领民而抛弃了这个少女呢?
湿热的感觉浸湿了公爵的脸颊,等到注意到的时候,两行泪水早已顺着脸颊划下,几滴温热的液体滴下,溅开在紧紧捏着长袍下摆的手背上。
“喂,斯图尔特你……我说了什么糟糕的话吗?”
看着突然抽噎起来的大男人,少女关切地问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被比自己低几乎两个头的少女摸脑袋安慰的大男人,这在旁人看来大概是十分滑稽的吧。
但是,这对独自一人面对这些几乎要把自己压垮的压力的斯图尔特公爵来说,正是能够将他悬崖勒马的最后一只可靠的手。
不行了,再也撑不下去了……
要说出来,要把自己的“计划”告诉自己的主神,告诉这个少女,告诉普莉亚拉·托索。
“那个、托索大人……这件事我一直都瞒着您,是在是对不起……!”
“行啦,你肯告诉我就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一起分担的话总比一个人要强的吧?”
听到这里,斯图尔特公爵终于坐直了身体,用手帕擦干净眼泪和鼻涕,瞪着通红的眼睛,决定将一切都全盘托出。
“托索大人……其实我——”
然而刚刚开口,他猛然察觉到了。
刚才还在安慰着自己的少女,此刻已经不省人事了。
红茶里的药,效果已经在她的身体里扩散开来了。
——时间到。
命运这样向公爵宣告道。
“可恶……可恶!”
明明……明明再多一分钟就好了!再多一分钟,自己就能回心转意了……
明明自己马上就要抓住那只能够带来救赎的手了,却被悬崖下的力量死死纠缠,扯下深渊。
斯图尔特公爵举起拳头,想要锤在茶几上,但是却碍于桌上那个铃铛,最终没有下得去手。
自己做出的计划,自己设下的陷阱,最终将自己埋葬。
他无言地看着在软椅上睡着的托索。橙色的发丝在她脸颊上安详地散开。
看着那毫无防备的侧脸,一想到她遭到了作为神使的自己的背叛,斯图尔特公爵的脑袋里翁地响起哀鸣。
斯图尔特公爵咬了咬牙,将一把匕首从怀中取了出来。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没有什么变化。
他将长袍的一部分卷起来,咬在嘴里。匕首出鞘,在微弱烛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寒光。
没错,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他猛地刺向自己的左手。
鲜血顿时喷涌了一地。
“咕……”
咬着衣物,勉强将哀嚎咽进肚子里。他先是让血滴出了一个血泊,接着用事先准备好的绷带将左手的手掌包扎起来。
事发现场……也伪造好了。
公爵松开长袍,大口喘着粗气,随后将少女背起来,左手传来的罪恶的疼痛感一直钻到心底。
整条出门的道路早就被他敞开了来,所有卫兵此时都十分恪尽职守地埋伏在他规划好的位置,因此一路上没有碰见任何卫兵,十分顺利地到达了早就准备好的马匹。
这之后,大概维克多就会摇响铃铛,全城都会当做是自己出了意外吧。
自己和托索会变成生死不明的状态,而维克多则会继承自己的头衔,代替自己成为新的领主吧。
尽管失去了贸易神,尽管失去了曾经的领主,不管再怎么苟且,威尔斯公国还是会继续存活下去。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坐在马上,斯图尔特公爵回头望着漆黑一片的,曾经属于自己的雄伟的都市。
真想……真想再好好看它一眼。
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自己再也不会拥有回到这里的身份了吧。
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对于威尔斯公国来说,自己也与已死之人毫无区别了。
他的眼角划过一丝泪水,狠下心,将马匹驱赶起来。
借着皎洁的月色,斯图尔特公爵就这样带着不省人事的托索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