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宽敞的镇子。
两条主要街道呈十字形交错。十字路口一角是一个市场,市场对面是紧贴着钟塔的城镇中心大厅。
镇子的四周围着矮墙。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有四座门楼,连通着主要街道。墙内挤满了用石料和瓦片修建起来的高级住房。
仅仅从外表看上去,这镇子中的居民应该生活得非常富足才对。
街道车水马龙,市场人头攒动——至少应该是这个水平的镇子才对。
但是,如今却空空如也。
乌鸦在塔楼顶上盘旋,发出阵阵刺耳的哀鸣,时不时踢下一些早就破碎的瓦片。
清风贯穿了街道,扫过市场哗啦哗啦响着的破烂顶棚,拂过北门门楼下一个幼小的身影。
是一名少年。
十二岁的少年。褐发的少年。身着贵族华服的少年。整个镇子中唯一活人的少年。
少年的胸口鼓动着,微微喘着粗气。他脸颊上淌下的汗珠汇聚在下巴,被那阵风吹拂后,终于晃动了几下,滴了下来。
啪嗒。
滴在了他正用两只手拖动的沉重物体上。
是一具成年人的尸体。那尸体的脸上、手臂上、腿上——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水泡一般的脓包,散发着令人厌恶的不祥感。
少年感觉到劳累了。但是他没有停下,依然两只手托住尸体的腋下,背对着城门外,一点一点地将它拖了出来。
因为看不到路,少年不小心撞到了什么插在地上的物体。
“哦咻……”
在那物体倒下前,少年赶紧扔下尸体,伸出手,扶住了它。
是一块儿路牌。
木质的路牌已经开始腐朽,几条裂纹印在牌面上。受到日晒雨淋的影响,路牌上原本刻出的文字也开始变得模糊不堪。
像是要避免那东西摔下的声音惊动到什么似的,少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嘴唇,
“嘘——”
他看着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文字,眼神逐渐变得平静,
“阿斯塔,向南。”
少年每次从北面的湖畔回到城镇中时,经过这路牌时都会像这样习惯性地读出上面的文字。
不过,这路牌原本是插在距离镇子更远处的地方的。至于为什么现在这路牌几乎插在了门楼下方,身为始作俑者的少年再清楚不过了。
他重新将那路牌插在原地,再次拖动尸体,将它拖到了矮墙外。
这里有其他尸体。无数的长满了脓包的尸体。它们被肩并肩地排成一排,沿着墙角平放在地上。
这条队列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彼方。
少年将手上的成年人尸体摆在了最靠近北门的空位,和旁边另一位妇女的尸体肩并肩。
“呼——”
他总算有了机会挺直腰身,长吁一口气,抬起胳膊擦了擦汗。他的袖口早已被来自汗液、泥浆、以及尸骸的污秽弄得又臭又脏,但他看起来丝毫不介意。
不如说——已经无所谓了。
长袖在擦拭汗水时滑开,露出了少年的左前臂,露出了与那些尸体上并无两样的脓包。
少年甩了甩胳膊,长袖重新遮住了前臂。伴随着远处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他开始沿着那排尸体慢慢地走动起来。
“马奎、约娜、杜兰、格雷……”
一步,两步。
“五、六、七、八……”
啪沙,啪沙。
少年在一个尸体前停了下来。
这尸体身旁的地面上,有一道用树枝划出的记号。
这是前一天清点到的位置。
少年回过头,看向自己走来的方向,自言自语道,
“最后的四十一具……”
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一来,我的使命也完成了……”
除了总算完成了巨大工作量之后的释怀之外,少年的心中还有一丝伤感。
没错,和伤感相比,释怀的成分更多——多出了不少。
少年没有考虑去埋葬他们。他认为在埋葬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件早就想要做了的事情。
他踩着僵硬的脚步,开始朝北边走去。
四周的景色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等少年再次站定时,他已经站在了一处山崖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靛青色湖水,水面上萦绕着缥缈的白雾。
少年向前走了一步,踩在了崖边,踢到了一粒小石子。
石子咔啦咔啦地响动着,朝着崖下坠落,落入轻轻拍打着崖壁的湖水里。
落水的响动完全被涛声覆盖,更没有激起多大的波纹。看似并无波澜的湖面,就像是将那小石子的存在完全吞噬了一般。
少年微微抬起右手,用指尖碰了碰左前臂上的脓包。
他回想起已经空无一人的阿斯塔镇,他回想起了自己的家族;他回想起了人们死前受尽折磨的表情,他回想起了下令封锁城镇的国家君主。
——一个城镇的几百人全部死亡,或许对于君王来说也不算什么吧。
少年心想。
——对于君王来说不算什么的话,对于充斥着人类的整个大陆来说,或许也并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吧。
少年再次看向下方,看向那吞噬了小石子的,深不可测的湖水。
——百余人的死亡如果没有意义的话,一人的生还或许更显得不值一提吧。
他没有什么犹豫,向空无一物的方向倾出全身,任由身体自由落下。
——比起愤怒与伤感,此时的自己大概只是想要一个能够倚靠的地方而已吧。
——不过,那样的地方不会存在。
——连本该保护国民的君主都将自己舍弃了。在失去了一切的现在,自己又能依靠谁呢?
在毫无支点的半空中,早已绝望的少年流不出一滴眼泪,仅仅这样在心中叹息着,直至坠入黑暗冰冷的湖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