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嗞嗞……!嗞嗞嗞……!〕
昏暗而破旧的塔楼中,一台庞大而狰狞的机器正张牙舞爪地转动齿轮,发出撕裂般的电流声。
诡异的白光从发电机蔓延到绞刑架的顶端,像雷电一样闪烁着。
〔轰隆——!!!〕
或许是它太嚣张的缘故,厚重的雨云忽然传出一声巨响,并洒下了更滂沱的雨幕,仿佛在声明自己的地位。
〔哗啦啦啦……〕
……
不过,这并不能让弗兰肯斯坦博士那对发涨的瞳孔产生丝毫波动。
它们陷入眼窝,衬出颧骨,如污血一般黑里透红,无声无息地笼罩于那台巨型铁疙瘩的阴影之中,显得他像是一条迟迟未能进食的饥饿水蟒,或是一只布局已久却一无所获的亚马逊捕鸟蛛。
恐怕只有在午夜的狂风携着阴冷的湿气灌入塔楼、将他身上那件凌乱漆黑的外套吹得左摇右晃时,周遭的一切才会注意到他是个活人,而非留着一头卷发的哥特幽灵。
〔喀喇喇喇——!!〕
白光闪烁间,又是一阵轰鸣。
这阵轰鸣虽不如闪电威严,却更尖锐更悚人,因为大片蒸汽俨如收到了指令一般,骤然从机器底下蔓延了出来。
而当蒸汽蔓延到这铁疙瘩中央时,铁疙瘩动了。
准确地说,是它正中央的一团腐肉动了。
那团腐肉被齿轮牵动的铁链固定在机器中央的绞刑架上,逐渐像半死不活的蜥蜴尾巴一样蠕动了起来。
或许那并非绞刑架,但在此时此刻的氛围下,它看起来就和绞刑架并无二致。
〔当啷……!当啷……!〕
铁链的撞击声越发明显。
那腐肉,像是个人。
因为它忽然探出了一颗……
脑袋?
是的,那的确是一颗脑袋,硕大如牛的脑袋。
不,也许只能叫大半颗。
因为那颗脑袋没有头皮和天灵盖,大脑(当然,如果那团发霉的灰绿色物体还能被称作大脑的话)则直接暴露在了充斥着铁锈气息的空气中。
“动了!它动了!”
阴影下的弗兰肯斯坦博士看见这一幕,当场便用沙哑而颤抖的嗓音尖叫了起来。
“它动了!它活了!”
“它活了!我成功了!”
“哈哈哈……!我成功了!嚯哈哈哈……!”
……
抽搐似的躁动,死寂般的黑衣。
博士亢奋而癫狂地冲向塔楼的破墙豁口,在闪电和机器的双重白光中握拳高呼着。
他脸上过于浓重的黑眼圈,宛若涂画上去的一道眼影。
这甚至让他看起来既像一个卸妆没卸完的小丑,又像一个被雾都蒸汽侵染的疯子。
在一片由嘈杂声组成的交响乐当中,他面朝市区,仰头向天,肢体发颤,不知是在构思一篇更喧闹的狂想曲,还是在为无人与他共舞一曲雷电、蒸汽与铁锈的华尔兹而压抑和懊恼。
卷发黏在额顶,容颜苍白似蜡,皮肤干瘪如枝,这一切在忽闪忽闪的白光下被映得惊悚万分。
“第一个……对,这是第一个……”
稍顷,他挂着阴冷的微笑低下了脑袋,看向了正前方。
山丘下雾烟弥漫、钟鸣波动、高低有致、华败分明的伦敦。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五个……第十个……!”
不知何时,他已经用微微发颤的从空中拦下了一张被狂风撕裂、被雨水浸湿的《伦敦时报》,并将锋刃般的视线汇集在了人口统计的栏块。
那是吞食猎物的眼神,是观察样本的眼神,是展望未来的眼神。
“安息吧,查理!爸爸答应过你,所有人都将成为你的同伴!!”
他用飘扬飞起的卷发亲吻着雨水,用沙哑的嗓音向浑浊不堪的穹顶嘶吼,仿佛自己是暗夜的创世神。
腐尸轻喘,男人尖笑。
乌鸦惊鸣,蝙蝠振翅。
市镇宁静,荒野噪耳。
……
然而,就在弗兰肯斯坦博士疯言疯语时,房梁上始终蹲伏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一直紧盯着他,盯着他冲到墙边,盯着他尖笑嘶喊,甚至两度举起过手中的银色枪筒。
只是,这位不速之客到最后也没有扣动扳机。
而与此同时,博士仿佛从未察觉到前者的存在。
举手投足间,只有纯粹的狂热陪伴着他。
又或者……他只是「不想」看见罢了。
毕竟,当下这一刻对他来说,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一个不容打搅不容扫兴的激奋时刻。
尤其是在他亲手创造出的这头怪物,伴随着咆哮声探出四肢以后。
〔呜噜!呜噜噜……!咕噜噜噜……!〕
这声音虽不如雷声响亮,却比雷声更让人胸腔震颤,石墙上陆续剥落的灰砂就是最好的印证。
〔嗙!〕
〔嗙!〕
只听两道脆响,铁链应声碎裂。
将近十英尺高、三英尺肥的庞然大物,赫然坠落在满是蛛网与尘埃的石地板上,碎肉和腐水哗啦啦地流了一地,甚至沾住了不少正欲扬起的灰尘。
它散发出的腥臭气息,就连角落里的大黑鼠都要退避三舍。
它站起身后,半截露出其肚皮外的肠管还在不停地蠕动。
这一幕恶心的程度简直难以形容,以至于房梁上那道身影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
“完美!太完美了!”
被疾风骤雨淋湿全身的弗兰肯斯坦博士目睹这副情景,不但没有皱一下眉,反而立即像见了亲人一样冲到怪物跟前,用他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眸,近距离观察起了自己呕心沥血创造的作品。
“老天在上,瞧你多有活力!不愧是我的第一版杰作!”
“今后你一定要当个好榜样哟,我的孩子!”
“我相信,已经有不少观众等着看你表演了,亲爱的!你准备好了吗——!”
说着,面色苍白的博士又取出一根细长的楔状物,将其狠狠扎入了腐尸的项圈。
〔咕噜!!!〕
霎时间,腐尸全身泛绿,脑浆膨鼓,咆哮声如炸药一般瞬间绽放。
“咕嗷嗷嗷嗷——!!!”
那声波堪比滔天巨浪,直接将他的父亲震得险些摔倒,还混着肆虐的冷风掀起了十余码外那位潜伏者的裙摆。
〔嗞嗞嗞……!〕
绞刑架上,白光再度亮起、闪烁不断。
〔嗒。〕
倩影轻盈而娴熟地跳下房梁。
她知道自己该动手了。
即便是在暗处,她身上的飘逸服饰与高跟筒靴也和这破败狰狞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唯一和能融入四周氛围的,唯有她提在手上的那把银色线膛枪。
“成长吧!成长吧!我的孩子!”
在枯瘦黑衣人的高喊声及其回音的环绕下,浑身发绿的庞大腐尸圆瞪死鱼般的双目,臂膀开始疯狂地挥舞,以致地板被砸得满是窟窿!
〔啪……!啪……!啪……!〕
“吼!吼!吼!!”
他青筋暴突的手臂比黑衣人的肩宽还要粗上好几圈,有几次挥臂看着就像要把他削瘦的「父亲」砸成肉泥,但后者一点也不害怕,任凭身旁被砸出多少个窟窿,其笑声都毫不削减:
“对,对!就是这样!狂舞吧!翻滚吧!嘻哈哈哈……!”
稍顷,暴躁的腐尸仿佛有无尽的力量憋在体内似的,竟猛然转身,一边用污浊的圆眼望着漆黑的夜空、一边冲向了破墙豁口。
显然,这傻大个将闪电当成了敌人。
“没错,冲吧!冲出去!!”博士兴奋得双拳紧握,吼声越发歇斯底里,“跳下去,让大地感受你伟岸的身躯!让天空因你而停止骚动,让世人迈入由你来揭开序幕的新纪元!”
从他眼里几欲燃烧的血丝可以看出,他已经做好了成为一个艺术家、将自己的剧本推向世界的准备。
遗憾的是他并未如愿。
至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快。
因为当腐尸像蛮牛一样在轰隆声中半爬半跑地冲到破墙边时,少女当即冲出阴影,单膝屈下,举起枪管,在微微震颤的石地板上稳住身体、及时开出了轰鸣般的一枪!
〔砰!!!〕
霎时间,一道银光撕裂污浊的空气,直指腐尸心脏。
〔咻——!〕
在黑衣人的疯喊声戛然而止、暴雨渐渐转小之际,银弹穿透了大块头的身体,并自由地飞出高塔、坠向了漆黑的原野。
而在银弹平滑坠落的那个方向,可以隐约看见,有无数个零星闪烁的火光。
在暴雨狂风中依旧存在的火光。
越来越近的火光。
但博士眼中并没有那些火光,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只知道盯着面前这只摇摇欲坠、含糊咆哮的腐尸。
“嗷……嗷嗷……!”
它剧烈颤动,它嘶吼咆哮,而博士本人一秒也不曾停顿,立刻就冲了上去。
丝毫不顾那巨石一般的庞大身躯随时有可能向后倒下,将他这老头子砸扁。
“不……孩子!我的孩子!”
在他高举的双臂和夸张的喊叫声中,腐尸的身体蓦然倒地,再次掀起了一片呛人的灰尘。
〔轰……!〕
……
这一整个过程,从酝酿,到启动,到终止,就像一个荒诞的笑话。
如此短暂,如此嘈杂,又如此不堪。
在这丑陋的“实验场”内,除了那台残存电光的绞刑架和那具早已发霉的庞大尸体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要去留意的事物了。
……
至少她自己,的确这么认为。
毕竟,她潜入此地之后,每每环视周遭,都感到一阵反胃。
“结束了,博士。”
少女遗憾地宣判道。
枪身在她飘逸的洛可可式长裙边自然垂下,与她的筒靴一同反射着从乌云中渗出的电光。
一阵狂躁的冷风卷着雨幕翻涌而过,碎砂和断枝陆续打在满是腐臭味的铁架上,其中有少许贴着两人的脸颊飘摇坠落,就像零星的雨点那样。
三秒、五秒、十秒……
无论是黑衣博士还是华裙少女,都没有丝毫移动。
少女不曾收枪,博士也不曾回头。
“没死……他没死……”
“他不会死……!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削瘦的中年男子趴在缓缓渗出黏液的腐尸身上,(确切地说不能算趴,只能算跪,因为那腐尸即便倒下,也有木桌那样的高度)神经兮兮地叽咕个不停,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少女似的。
目睹此情此景,少女黛眉一蹙,不免轻叹起来。
唉。
“他死了,博士,你的孩子三个月以前就死了,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少女名叫艾薇。
艾薇一边回应,一边抚摸手上的线膛枪,感受着它的温度,对此,她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几个月前,正是她亲手击毙了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的儿子,亚诺·弗兰肯斯坦。
起先在房梁上,她看不清腐尸的面容,彼时她根本无法想象,这只眼冒绿光、满脸脓液、像巨型破娃娃一样被东缝西缝拼起来的大块头,就是弗兰肯斯坦博士最亲爱的儿子亚诺。
因为,亚诺给她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
尤其是几个月前,他忍无可忍,公然在国会上发出的一句警告:
“王子殿下,你可以嘲讽我,但你决不能用如此不公不正的方式,侮辱我的父亲!”
是的,他很冲动。
为了保住父亲的研究成果,他居然敢像蛮牛一样冲上去、动手攻击王子殿下!
……
而非常不幸,艾薇当时的职责,恰恰是保护王子。
……
那一天,是耶稣受难节。
那一天,亚诺·弗兰肯斯坦还是一名五官端正、头发整洁、衣冠华丽、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壮硕青年。
即便是在艾薇亲手扣下扳机,让子弹砰然贯穿他胸膛的瞬间,他也没有让吃惊、震怒和虚弱盖过那份坚决。
可现在,他失去了衣服,失去了头发和肌肤,甚至失去了天灵盖和一小块大脑。
当艾薇时隔数月,再一次开枪击中他时,他的脑浆甚至有那么一部分,随着他身躯的倒塌而变成了石地板上沾满湿灰的腐泥。
就像梁木化作焦炭,旭日沦为长夜。
最终,只剩下一位疯狂的父亲,在这孤塔上谱写一篇又一篇时而喧闹、时而死寂的乐章。
“不对,是你……”
博士伏在他儿子东拼西凑的尸体上,完全抑制不住颤抖,他枯槁的双手搓来搓去,没过多久,指甲缝里便积满了尸体的脏污皮屑。
“是你……都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你杀死了我的亚诺!阴险地、无情地杀死了他!”
尽管他没有转过身来,艾薇依旧能感受到他乌黑卷发底下的阴狠目光。
对于他儿子的死,她不想多说什么。
人和疯子是无法交流的。
即便对方曾是一名有头有脸、名声显赫的博士先生。
“博士,停手吧,看在主的份上,别再研究复活尸体的邪教实验了,否则你儿子亚诺的灵魂一定会寒心的。”她忍不住摇了摇头,劝道,“亚诺是个幸运的人,因为他到死都不知道,王子殿下对于你的指控,没有一项是胡编乱造的。”
博士没有理会艾薇的劝告。
他依旧在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重复那几句话:
不会的……
我的亚诺,他不会离开我……
不会,绝对不会……!
……
无奈之下,艾薇只好从腰间取出一支小圆筒向他走去。
那是国会签发的逮捕函。
时至今日,这已是无法避免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