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无法确信,是否自称最爱人类的人类也会对于其本身产生一种怀疑与恐惧。因为怀疑,所以人们去追求人类的本源,因为恐惧,所以人们有时相信有能够去除这种恐惧的神的存在。
怀疑自身、恐惧自身的人,一部分变成了精神病,一部分成了疯子。成为疯子的人,一一部分只是渴求神的庇护,一部分去……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神吗?”他单手拿着高脚杯,眼神微眯,透过杯中的红酒如同欣赏猎物一般望向她。
第一次进入这种高档餐厅的她还没有完全缓下来自己紧张的心绪,被他一看,漂亮的大眼睛有些闪躲。她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显得局促不安,只能迷迷糊糊地反问:“这……有着什么特殊意义吗?”
他一如既往的微笑:“你只需要回答我这个问题而已。”
她眨了眨乌黑发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蝴蝶一样扑闪扑闪。她对自己的容貌有着相当程度的自信,但眼前的男人似乎天生就有着克制自己的力量,被他盯住的一瞬间,自己好像脱掉了一切外表上的伪装,只剩下一具骷髅。
“我的话,只能说有时相信有时不相信。”
“噢?这倒是有趣。那何时你相信神的存在,何时又不相信神的存在?”他继续追问。
眼前的餐桌上烛光摇曳,晃动着她娇弱的身影。红色的桌布十分顺滑,摸起来很舒服,她面对这个男人,在这一时间想明白了自己这样下去一定会很被动,于是拿出了自己也许掩藏的很深的本质面貌。
“我在绝望时相信神的存在,在绝望时不相信神的存在。”她喝了一口红酒,抹了口红的嘴唇愈发红艳起来:“你在我看来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男人笑了笑:“很多人都这样说我,但是你这样的女人我倒是第一次见.有趣。”
她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你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来邀请我的呢?”
男人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我有很多旁人无法拥有的东西。”
“金钱?”
“金钱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还拥有巨大的权势,广阔的人际关系,帅气的外表,聪明的大脑……”
“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自夸吗?”
“当然不是。我想说,纵然我拥有一切,也无法让我不感空虚。我虽拥有很多,但我始终无法确信自己是否存在。简而言之,我缺乏相当程度的自信,因此我怀疑着我的人生,并由此怀疑着整个人类的人生。”他倚在座位上,翘起二郎腿,表现出和刚才完全不同的玩世不恭的模样。这让她有些难以置信:眼前的男人竟然会有如此……如此幼稚的想法!
“我认为你这只是普通的钱多了没事干而已,你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发泄一下。”她只能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打着哈哈。
谁料男人表情一瞬间变得严肃,他用一张近乎于紧绷着的脸对她说:“我已经开始了一个实验。”
“实验?什么实验?”
“创造神。”
很多次,当她面对着自己病床上的儿子,想到自己的丈夫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而懒得看他一眼时,内心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悲痛。
在那个近乎于绝望的一天,她遇到了一个流浪的小女孩。小女孩有着一双碧绿色的大眼睛,楚楚动人。她几乎是一瞬间就看出了小女孩儿的不凡,虽然小女孩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理着乱糟糟的头发,她依然有着超脱于常人的资本。
“你叫什么名字?”
“夏柔。”
妖精与恶魔几乎是在同时想到了,如果自己要是能够变成人类的话,那么自己的身份将不会再成为阻碍,但是所带来的后果就是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遇见,那么这样就丧失了原本的意义。妖精与恶魔难以抉择,他们远在天涯海角,心却想到了一处。背负了许多罪恶的恶魔自觉背负起了更深层的魔咒……一切只为那也许只能持续几年的“缘”。
她一同参与了所谓的“造神”计划,并无时无刻不把它当做一个疯子的玩笑,一个疯子可怜的妄想。她怜爱自己的丈夫,同时又保持着最基本的憎恨。
实验毫无进展,他们找了许多孩子,通过许多残酷的方法发掘他们的潜力。他们坚信孩子是最接近于“神”的存在,至少比大人要更可信。但是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会不会有着实际的效果。
所有的孩子都失败了。丈夫的精神状况走到了一个令人堪忧的境地。
“你仅仅是因为怀疑自身才想要神的存在吗?”她问。
“不。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它们可以完成人类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我怀疑自身的基本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他满脸胡茬,和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是什么?”
“是因为自身的弱小……而现在,自从我们第一个孩子出生后,这种疑惑更加深刻。”
“一痕吗?”她实在没有料到眼前这个人还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但接下来的话使他感到反感。
“他是我失败的作品……他是人类这一生物失败的代表。”他颓废的说。
“你该去死,你才是失败的代表。”她厌恶地说出这句话,踏着高跟鞋,“咚咚咚”地走出去。
她在一个昏暗的小巷中发现了夏柔,她相信这是冥冥中的指引,让她找到了这个小女孩儿。她带着夏柔回家,给她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顿时眼前一亮。夏柔很漂亮,无论从外表来说还是从心灵来说。
“事情真是奇怪,如果我的车早点到,我也不会穿过那条小巷去打车,也就不会遇见你。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她揉着夏柔的脸,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她感到自己已经无法在面对他了,她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
“阿姨有着什么愿望吗?”夏柔仰着脸问。
“为什么你会这样问呢?”她一脸疑惑。
“我听得到您内心的声音。”她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实在是太过于美丽,让人无法直视。
她很快明白了,她面前的小女孩就是丈夫一直在寻找的……“神”。
她望着夏柔,眼里第一次出现了夏日花火一样的希冀之光。
“我……”她想了很久,终于开口说道。
丈夫的试验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次数,终于在最近的试验中取得了一丝成果。一群疯狂的科学家把一个小女孩的肢体全部切除,将其放入一个“水池”中。池中的“水”是一种特殊的物质,在和人的伤口相结合时,会产生像是神经纤维一样的东西,这样的话,一池子的“水”都可以被实验体所掌控。但这种掌控只是极其微弱的,因为实验体的脑部不够发达,仅仅是掀起一道小小的波纹就会让其变成是痴呆的样子。
但这已经让丈夫很是满意。按照他的计划,只需要三年的融合期,便可以让实验体与“水”完全结合,那时“水池”便会在实验体的潜意识下自动生成可以控制整个“水池”的“超级大脑”。这个大脑如此强大,超强的计算能力使其甚至可以操纵周围的事物,并对时间与空间的法则进行精神层面的干涉……到那个时候,自己的愿望就可以被完成了。每当想到这一点,他的脸上就会出现扭曲了的笑容,仿佛是聚集了整个人类的阴暗面。
她看着丈夫,内心复杂无比。第一次见到他时她被迷得神魂颠倒,并不由自主的疯狂爱上了他。她确信直到三天前实验还未开始时她依然爱着他,但是现在这个男人已经彻底化为了魔鬼。他张狂地笑着,露出又尖又长的獠牙。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创造神吗?”他的笑使他面目狰狞,眼睛呈现出暗红的色彩。
“因为对自身的不确信。”她冷淡地回答。
“那只是哲学上的理由……我出生在望族,但是却没有自由,我是嫡长子,但是却每天都要担心亲友的暗杀。我憎恶他人,憎恶自己。所以我变得心狠手辣,我摧毁了一切妄图于摧毁我的人,包括我的父母。你知道吗,我无一日不在恐惧中存活,如同处于末日中的野兽。”他疯狂地吼道,像是要把一切都发泄出来。
“但是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他突然间变得十分宁静,像是垂暮之年的老人一样祥和:“我将创造神并将操纵神,我将改变一切。”他双臂张开仰头咧开嘴地微笑,却又让人莫名感觉这是那个坦塔罗斯在地狱受到三重酷刑时的模样。
她明白一切都结束了,她拿出一把手枪,抵在丈夫的后脑勺,在他还沉浸在疯狂的喜悦中时轻轻一笑:“再见了,我亲爱的丈夫,再见了,魔鬼。”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毫不费力的从男人的嘴巴中钻了出来,带走了受伤的、罪恶的灵魂。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抱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夫人,按照您的指示都已经摧毁掉了,相关人员也都已经抹除,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把她给我。”
年轻人轻轻地将没有四肢的小女孩递给了她,眼里有些不忍:“多么漂亮的小女孩儿,要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应该就像公主一样宠爱起来了吧。”
“是的呢……”她眼里含着一丝泪水,轻声道:“对不起……谢谢。”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她转向死去丈夫的尸体,眼里尽是悲哀的神色,她像是在问那个年轻人,又像是在问着自己:“被亲人背叛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呢?背叛别人的人又是什么样子的?是被别人背叛的人痛苦呢?还是背叛别人的人痛苦呢?”
年轻人一愣,有些犹豫地答道:“我感觉应该是背叛别人的人更加痛苦吧。”
她微微一笑,嘴唇愈显红润:“是吗?谢谢你。”
一发子弹准确地穿过年轻人的心脏,白色的大褂顿时染上了鲜红的色彩。年轻人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无力的向后倒下。
“既然如此,让我背负所有的罪恶吧。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的。你的妹妹会得到世界上一个女孩可以得到的一切……”她最后扫视了一眼满是尸体的实验室,白色的地板完全被涂抹成地狱的色彩:“一群难以理解的聪明的笨蛋……尤其是你……”她乜视着丈夫的尸体:“真是一个笨蛋呢……”
她轻轻地抱着夏柔,走出了位于公司大楼地底的实验室。她开着车带着夏柔到了城市的郊区,按下了炸弹的按钮。大地在颤抖,像是在地震一般。红色的法拉利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响。
她抱着女孩儿,倚着车身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着天上半明半灭的星星,流下了并不存在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