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雷欧,是个高中生。
今天下午我趴在课桌上打盹的时候,一个同学跳楼了。
下午第一节课是世界近代史。一切都平静如常。格罗斯夫人在投影屏上给我们播放二战纪录片。暮春的阳光里有丁香花的味道,像融化的黄油一样流淌在教室里。也许是阳光太好,也许是课堂太闷,也许是大家都在午休时偷偷连线玩游戏,同学们都有些昏昏欲睡。除了艾里奇和丽塔。
艾里奇是我同桌。他是个傻子。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但每个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在我看来,他更像个旧时代的书呆子,说话做事都很慢,随时捧着一本纸质古董书,尽兴处还会念念有词。那种旁若无人的状态让我时常怀疑自己在跟一个幽灵当同桌。他还有个很过时的习惯,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书或必考的课本,都会一字一句地背下来。
而这样一个爱学习的人,成绩常年稳居第一,倒数的。
这就成了一个笑话。
这个幽灵仍旧看着自己的书,毫不在意那些奚落的言语和嘲笑的眼光。他甚至都不太看别人的眼睛,好像那里会射出什么灼人的激光似的。但偶尔有那么一两次,艾里奇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突然从故纸堆里抬起头,喷出一大堆话来,要么逻辑严密无法反驳,要么夹枪带棍直戳人肺管子,要么以上皆有,把前一秒还在嘲讽他的人说得想死的心都有。
可这样一来就更没人愿搭理他了。
只有丽塔会主动跟艾里奇说话。虽然都是没朋友的人,但他们彼此也很难说是朋友。
丽塔是个假小子。她除了不进男厕所之外,其他地方跟男生没啥区别:短发,抽烟,打游戏,站着撒尿。最后一点当然不是我亲眼所见,但全校女生中间都传闻高一有个猛女有着独特的方便技巧。曾有校外的小混混开玩笑说想开开眼界,被丽塔一个飞踹送进了医院,活活插了半个月导尿管。从此就更没有人敢去求证此事真伪了。
大多数老师和同学都对这两个奇人保持距离,要么不闻不问,要么以猎奇的口吻当做饭后谈资。可我们的班主任格罗斯夫人,自视为一个热衷于拯救问题少年的教育家。她说我是一个很有涵养,处处为他人着想的人,在帮助同学这件事上值得被寄予厚望。于是,我被指定为他们的帮扶带好伙伴,成为艾里奇的同桌。丽塔坐我们后面,没有人敢当她同桌。
可我私下认为,指定我的真正原因,是我刚入学时就在厕所门口被高三学长拦住要烟,只好满脸堆笑双手奉上零花钱的一幕,给格罗斯夫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再加上我成绩中下,父母只是卖早点的小商贩,不会因为孩子的一点小事分分钟就闹到学校来。总之,就算我真的被奇怪的同学拖了后腿,对班级的平均分和声誉都影响不大。
就这样,在高一(2)班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里,聚齐了全校最可笑的人、最可怕的人和最窝囊的人。
“嘿,菜鸡。”有人在捅我后背。自从打游戏被丽塔连爆了12次头以后,她就这么叫我。
“干嘛?”我不耐烦地转过半张脸。
“有烟吗?”
“没有!”
“草,高三的管你要又有了?”
我“啧”了一声,右手掏出一根淡绿色小管,没有转身,从左腋下往后塞。
烟被扯走了。一秒钟后又被扔进我的衣领。
“妈的谁要电子烟,还薄荷味儿的,女的才抽。”
“你不是女的?”我压低恨恨的声音。
“我要卷烟!点火儿的,啪!嘶……呼……那种。”
“别挑了,凑合抽吧。高三的现在都兴抽电子烟了。点火的烟味儿大,容易被教导主任逮着。”
“你懂个屁!自己又不抽。”背上又被戳了一下,不知是铅笔还是圆规。
“我怎么不懂?告诉你,这一学期下来,现下流行的电子烟哪样最好卖,哪样味儿最正,这学校里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我差点转过身去拉开校服拉链,向她展示一个电子烟走私贩子的存货有多丰富。
“是是是,你帮学长买烟都快买成代理商了。”丽塔顿了顿,又问“还自己垫钱呢?亏不亏啊?”
“嗨,就给那最狠的几个大哥是免费提供的,其他人我都能赚差价,你放心,薄利多销。要不你也入一股?稳赚不赔。”我尽量显得很踌躇满志。
“切,吹牛吧你就。告诉我是哪几个大哥,哪天姐姐我遇上就给教育了,也省得你每天去上贡。”她说着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
“别了,你一疯起来没人拦得住。回头真要是打死一两个,我这点小买卖的钱,还不够给你往牢里送饭的。”
背后安静了一阵。
“菜鸡。”
“啊?”
“我跟你说过吗?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鸟。”
“没有啊,怎么了?”
“后来它死了,我哭得好伤心。”
“哦,然后呢?”我心不在焉地应答着,脑子里还在盘算下周进哪种电子烟的货。
“后来啊,妈妈就让我把小鸟埋在一颗大树下。还告诉我,等到明年春天,小鸟就会活过来飞到天上去了。”丽塔的声音变得无比温柔,都让我有些不习惯了。
“你相信了?”
“当然信了!我立马就不哭了。后来,每当我看见天上飞过一只小鸟,都会问,妈妈妈妈,那是我的小鸟吗?妈妈总会说,是呀,你看它现在多开心。”
“虽然这个故事听起来鸡汤味十足,可我竟然有些被打动了。”我叹了口气说道。
“这是真事儿!”背上又被狠狠捅了一下。
“是是是,我信!我也相信!啊,天上飞的全是你家小鸟。”
“烦死了,就知道你不会懂。”似乎听见她叹了口气。
“菜鸡。”
“又怎么了?”我数到一半的电子烟存货又被她打断了,这回真有点不耐烦。
“我哪天要是死了,你也把我埋在大树下好不好?”
“你有病吧?说什么呢?”我转过头,看着她。
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很认真地盯着我。她认真起来的样子还挺好看的,我忍不住偷偷想。
“我说真的。你先答应我把,没准我就能活过来了呢?”本来严肃的丽塔,说到后面,却笑了起来。
“真是个疯子。”我翻了个白眼,转了回去。
“真奇怪。”
“什么?”
“我最烦别人叫我疯子。可你叫……好像我一点也不生气。”
我看不见丽塔的脸,只觉得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了。
“她喜欢你!”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
我差点跳起来。背后的课桌一阵晃动,估计丽塔也一样。
“哎呦!这里还有一个活人呢哈!”丽塔这回开始捅我同桌的后背了。
这回我看清楚了,她手里的东西不是铅笔也不是圆规,是一把螺丝刀。她正把这玩意儿死命地往艾里奇身上拧,像是要在他背上打进一根膨胀螺丝。
她真的是个疯子。谁会上学带一把螺丝刀啊?
“哎!疼疼疼疼疼疼疼……”艾里奇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来,毕竟还在上课。就这样了他也没扔下手里那本书。
我看着这傻子的倒霉样,一点救他的想法都没有,反倒是拿起那根薄荷味的电子烟,跟着捅他的右胳膊:“让你话多!让你话多!”
“天地良心!”傻子侧过身子徒劳地抵抗,“我上课到现在就说过一句话。”
后面疯子手上的螺丝刀已经转了720度,再转下去估计傻子该被扎透了。但疯子手上没停,嘴上还接着话骂道:“就这句最要命!瞎说什么大实话?”
我和傻子都愣住了。
我们一起回头看向疯子:“这算是承认了?”
疯子也停下了拧螺丝的动作,傻傻地看着我们,脸上的潮红色渐渐变成绯红,最后变成了猪肝色。
一瞬间,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害怕。
不过还没等我想明白,丽塔已经抢先做出了回答。
这疯婆娘一个突刺,直冲我面门而来。然而刺过来的不是螺丝刀,是她的嘴唇。
随后我的记忆就被一阵薄荷味儿的柔软所包裹了。
“女人都是骗子,她明明说不喜欢这个味道的。”这是我此时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
时间仿佛静止了。
阳光停在窗台上。我能听见她的心跳声。不,也许是我的。如果世界真的停在此处,该多么美好。
大脑里的每一个神经元都拉响了警报,像烟花一样炸开来。
明明是大白天,我却看见了银河。那些星星,像是打翻了糖罐一样纷纷掉落。把整个世界涂成了霜糖的白色。
周围的一切同时在上升又下坠。
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地上了,闷闷的一声响。
世界像高铁上的风景一样迅速往后退去。
我趴在课桌上,醒了过来。
耳边传来枪炮声和爆炸声。等抬起昏沉沉的头,迷茫地看向四周,我才想起来这是在历史课堂上。
投影屏上的纪录片快放完了。燃烧的城市,冰冻的荒原,虎式坦克的履带碾过大草原的黑土地,斯图卡轰炸机在尖啸着俯冲,蘑菇云升起,嘣!巨大的战舰停泊在海湾中,盛装的将领们在签署协议,二战结束。
刚才我是做了一个梦吗?可唇齿间残留的薄荷味儿和尚有余温的触感告诉我那是真实的。我欣喜地回过头,只看见身后的座位上空空如也。桌面上放着一把螺丝刀。
我脑子里一团乱,转过头,才发现傻子从刚才起一直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地往下看着。
“傻……艾里奇,你在干什么?”我张了两三次嘴,才憋出这句话来。
没有回应。
我心中的忽然闪过一丝不详的感觉,连忙也扑向了窗台。
从四楼的教室窗户望下去,是一片花坛。丁香花正在盛放,浓郁的花香中似乎混杂着腥味。水泥路面上落满了细碎的花瓣,围拢一具美丽的身躯,似乎是将睡着的她轻轻呵护在紫色的丝绒被里。
那是丽塔。
她的脑后浸染出一滩不断扩大的暗红,成为这画面中唯一不协调的一笔。
这个疯婆娘。
她真是个疯子啊,突然告诉你她喜欢你,吻了你,然后死在了你面前。
要么是她疯了,要么是我疯了,要么……
是这世界疯了。
格罗斯夫人站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