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艾里奇。我从小就是个异类,因为我是个普通人。
我没法和别人用电子脑直连的加密私信来聊天八卦,也没法在人行道上用磁悬浮脚后跟飘来飘去,更没法靠一根会旋转拐弯放音乐的生化大**来取悦女友。好吧,我怎么可能有女友。在一个人人都接受生化电子脑和义体改造的时代,纯原生态的普通人是很难交到朋友的,更别说女朋友了。
总之,我没法和人进行任何方便快捷的沟通和交流,只好拿着一个21世纪初的古董智能手机作为信息终端。他们现在已经把这玩意儿称为“智障手机”了。只有在他们眼里如我一般的“残疾人”才会使用。拿着这个玩游戏都没人愿意跟我联机,因为手机的网速比电子脑慢太多了。
在市立第二中学,几乎所有学生入学时都会植入学校统一配发的电子脑,便于学习时增强记忆力。一本几十万字的书,只需0.01秒便能载入电子脑中,学生可以立即倒背如流。而我没有这些,只能捧着纸质书,一字一句地读着。
我和这个时代不在一个频段上,就像一个在高速公路上骑着自行车的人。
但我并不孤独。
我至少还有两个朋友,一个是我的同桌,菜鸡雷欧,一个是坐我后面的疯子丽塔。
今天下午的历史课上,丽塔吻了雷欧。
噢,这令人嫉妒的恋爱酸臭味。让他们沉浸在爱的阳光中吧。我转过头打算继续看书。
“……旧话被一劳永逸地取代之时,和过去的最后一缕联系就会被切断。如今历史已被重写……”
一个高大的身形在课桌上投下阴影。
“你们闹够了没有?现在可是在上课。”
他们俩“嗖”一下就分开了。我急忙抬头,撞上了格罗斯夫人严厉的眼神。不知她是何时走过来的。那双灰色眼睛透过粗大笨重的黑框眼镜,望向我手里的那本《1984》。
“艾里奇,你在看什么?”
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同学们用眼角投来的目光,无法掩饰他们在围观一群怪胎时的乐趣。
格罗斯夫人拿过书翻看时,刻意地歪了歪头,讲台上的投影屏画面随即静止了。这种冗余动作在年纪比较大的人身上很常见。尽管植入电子脑后只需要想一想就能按下教学视频的暂停键,但他们还是习惯在输出脑电波指令时动一动,就像用手指头按遥控器一样。
“艾里奇,你是一个很勤奋的学生。我向来很尊重勤奋的人,哪怕他的成绩是最后一名。我知道你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赶上大家的学习进度。不过也请你给我最基本的尊重。就算要看书,至少也应该在历史课上看一本历史书。而这是一本什么,幻想故事?惊险小说?显然不是历史书。你觉得我说的对吗?”说完,她轻轻扔回了书。
“对,格罗斯夫人。”我低下头小声回答。
“其实这本书也算是历史书,因为它揭示了历史的另一种可能性。更准确地说,《1984》是历史的一部分。”一个有力的声音从我脑后冒出来。我背上一凉,但随即发现刚才自己并没有开口,瞬间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自己还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当众忤逆老师。我的直语症刚被纠正不久,应该没这么快复发。
把我心里话说出来的是丽塔。作为成绩倒数第一名宝座的最强竞争者,顶撞老师这种事对她来说并不稀奇。我吃惊的是她竟然还知道《1984》这样一本毫无知名度的地下出版物。我敢肯定刚这句话不是她自己说的,一定是刚刚用电子脑检索了网络上的书评。而这段书评是我昨晚刚写在胡椒书评网上的。
这个假小子虽然看上去不是爱读书的人,但实际上是个天才,学什么都快,一学就会。她性子火爆,留着比男生还短的头发,总爱用最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现在她正一身飞车党的皮衣装扮,翘起一条腿搭在课桌上。那条腿以前被打断过,后来经过生化改造,在内部预留了好几条武器槽,时常放点射钉器、电击枪什么的,装修打架两不误。要不是雷欧拦着,她还能塞一挺迷你加特林机枪进去。难怪她总说自己是把瑞士军刀。
格罗斯夫人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她转过脖子,扬起眉毛,像一只发现了老鼠的猫头鹰一样:“丽塔同学,我们没时间讨论一本与目前课程毫无关系的书。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作为这个班上成绩倒数的第一和第二,艾里奇的问题虽然是天生的,但他至少还在努力弥补。而你,存粹是在自我放弃。往根上说,是因为缺乏对师长的尊重和对生活的敬畏。”
“哦,是吗?”丽塔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瞪了回去,满不在乎地答道,“你为什么不把话说得更直接一点?没事,我们受得了。同学们也都知道。我来帮你们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吧。艾里奇成绩吊车尾,不是因为他笨,只不过他有先天性的生化神经元过敏症,所以没办法植入了电子脑。其他的同学用一分钟就背完一学期的课本,而他只能一字一句地往脑子里读上几个月。其实他没做错任何事,相反给他任何表扬都不为过。而我呢……”
她稍作停顿,似乎在积蓄某种力量。
“我缺的,不是什么敬畏,是父母。没人教过我这些,我也不需要。就算我拿着满分的试卷回家,也没有人会奖励我一块小蛋糕。所以,我考倒数第二,完全是因为没必要好好学习。当然,如果艾里奇想提高一点成绩,我还可以再降一名。”
说着,她调皮地冲我挤了挤眼睛。
现在我倒是怀疑丽塔有直语症了。是的,这个可笑的时代,爱说真话也被他们当成了一种精神疾病,还要进行定期纠正。吃药,过电,直到只会说谎为止。
格罗斯夫人沉默地看着我们。看了很久,一直到同学们的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她终于开口:“听好了,孩子们。我不管你们之前的人生中缺少了什么,或者遇到了对你们说过什么丧气话的大人。可是在我这里,我,一个老师,是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学生放弃自己的。你们还太年轻,说什么东西对你们的人生是没有必要的这种话,还为时尚早。”
“噢,听起来真感动。”丽塔依然尖牙利齿地回应,把手腕转得噼啪直响。我真怕她把藏在小臂武器槽里的蝴蝶刀抽出来。
“好了,现在让我们回到历史课上。”格罗斯夫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投影屏开始继续播放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纪录片。
蘑菇云缓缓升起,布鲁克林造船厂被夷为平地,第五大道上满地玻璃渣子和四处奔逃的人群,自由女神像用空洞的眼神凝望着天空中V6飞弹的航迹。
“艾里奇,请你给大家讲一讲。刚才视频里这一幕,对20世纪的世界历史有什么重要意义?”老师今天这是盯上我了。
我慢慢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这是海森堡大轰炸的画面。1945年8月6日,帝国发射12颗飞弹对合众国的几大工业城市进行了外科手术式的战术核突袭,沉重打击了该国的军事工业。更重要的是,让合众国的所有人都明白,即使隔着大洋,他们腐朽堕落的本土也是不安全的。一个星期后,楚门总统发表了和谈声明。9月2日,双方代表在哈德逊湾的俾斯麦号战舰上签署了停战协议。第二次世界大战至此结束。从此,世界历史进入了神圣联邦所引领的新时代。”
答完后,我小心地看着老师,等着她示意我坐下。
“很好,不过这都是课本上的原话。你能不能说说自己的理解?比如,你怎么看威廉三世关于和谈的决定?”
我犹豫了片刻,答道:“在我看来,威廉三世并不软弱。他只是清楚地知道和平的重要性,明白战争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在那个战争形势绝对有利的时刻,作为唯一一个清醒的人,敢于冒着得罪所有人的风险做出停战的决定,反倒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格罗斯夫人眼里终于有了一点欣慰的神情。她点点头,向大家说道:“说得非常好!能看出这是一个经过思考的答案。同学们,这就是我常说的,思考的意义。是的,现在你们只需要一分钟就可以把一学期的知识全部下载到大脑里,并且永世不忘。可电子脑只是个储存工具,不能代替你们的思考。而人与人的碰撞是激发思考最好的途径,这也是不管什么时代,无论技术多么进步,我们仍要面对面相聚在课堂上的原因。”
她点点头,示意我坐下。
可我的身体僵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敲打我的肺叶,顺着气管一路狂奔,直到撬开我的嘴。
说啊,说啊,说啊,吐出来。
如果真有直语症这种病的话,我知道,现在它发作了。
抵抗片刻之后,我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对不起,我还没说完。说到停战,就不得不说到威廉三世的退位。”
格罗斯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警觉。可还不等她开口阻止,我已经滔滔不绝地接着讲下去了:“皇帝威廉三世没有迫使敌人无条件投降,被国民质疑其软弱,从而引发议会谴责和军队政变。威廉三世在1951年去世前,签署了还政宣言,将帝国的统治权永久交还人民。帝国改变政体,正式更名为神圣联邦,国会……”
“好了!艾里奇,我们这是世界近代史课。众所周知,世界近代史是以1945年作为终点的。你所说的这些内容已经超出我们的课程范围了。我们可以改天再讨论。”格罗斯夫人急匆匆地打断了我。
我正说得上头,哪管这些:“可是,尊敬的夫人,历史是连贯的。所谓的分界点只是人们臆想出来的便于记忆的标签而已,就像元旦节一样。”
“艾里奇,不要跟我抬杠。刚刚才表扬过你……”
“请允许我说完,格罗斯夫人。刚刚你也说过思考的意义有多重要。”我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她。
她无奈地摊了摊手,干脆坐下了:“好吧,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我感激地点点头,继续道:“说到退位,我认为自从1871年帝国统一以来,皇权的象征意义就远大于其实际掌控的权力。更多时候,帝国是在首相和议会的掌控之下。威廉三世的退位,只不过是顺应了时代的潮流。可能在他看来,做一个还政于民的贤明君主,要好过当一个高居皇位的空心傀儡。”
格罗斯夫人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
我略受鼓舞,于是更大胆了些:“所谓还政于民,其实也是名义上的。帝国也好,神圣联邦也好,不管这个国家以什么面目存在,真正的权力其实千百年来一直攥在首相、议会和大大小小的官僚手里,并没有一天真正交还过人民。”
格罗斯夫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艾里奇!你越界了!非常严重的越界。”老师低沉的声音让教室里的空气都凝固了,“这是不应该谈论的话题。”
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刚才的话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听好。”格罗斯夫人继续用那低沉得让人害怕的声音命令道,“紧急口令:NWRBX20262305。现在全体进入安全模式。”
所有学生的动作和表情都停滞了,就像一箱被扔进冰柜里的沙丁鱼。只剩手足无措的我一个人,还站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东张西望,
“下面是电子脑安全指令:所有人的电子脑由未成年人保护系统接管。储存模块进行格式化回滚,时间界限是5分钟前。之前五分钟内的所有课堂内容,任何人都不许留存影音资料,往后也不许谈论。现在,开始。”
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全班同学齐刷刷地打了个寒战,随后又静止不动了。
格罗斯夫人快步走到我面前,摆出比起之前严厉百倍的面孔,狠狠地说道:“艾里奇,这就是你不装电子脑的坏处。每一次我都只能这样单独对你进行口头训诫。可你总是不长教训!我不希望再看到下一次了。我会通知你的父母,让你恢复对直语症的矫正治疗。现在你坐下吧,然后永远忘记刚才发生的所有事。”
忘记?怎么可能?你没办法抹掉一个人的记忆,除非他把记忆交给了电子脑。
突然,我听见背后有桌椅响动。
格罗斯夫人惊恐地喊道:“丽塔!你干什么?快下来!”
我连忙回头,只看见疯子丽塔纵身一跃的背影。
我扑向窗台,想抓住她的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看着她像一只小鸟一样飘向地面。然后,砸穿那株丁香树,重重地落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我怔怔地趴在窗台上,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她脸上带着笑。
背后传来了格罗斯夫人的高声命令:“现在全体退出安全模式,系统重启。”
我没有回头,但很清楚教室里是什么场景:跟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同学们像断线的木偶,纷纷瘫倒在课桌椅上。渐渐地,每个人都一脸懵懂地醒来,带着无忧无虑又无害的傻笑,似乎刚刚只是趴在桌上小睡了一会儿。没有人知道,他们又丢掉了5分钟的记忆,除了我。
也没有人发现教室里少了一个人,除了雷欧。
他扑上窗台,和我并肩趴着往下看。
我们都没有说话,一起看着丁香花上的丽塔。
格罗斯夫人站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片刻之后,她清了清嗓子。
“好了,同学们,有没有人想讲一讲,刚才视频里这一幕,对20世纪的世界历史有什么重要意义?”讲台上站着的那位老师,仍是语气庄重、循循善诱的格罗斯夫人。这次,她没有再叫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