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面两百米以下人眼便会看不到阳光。
窥探海底，一片漆黑，没有参照物，方向感会很快消失。
不同于陆地，在海中声音传播的媒介是厚重的海水，因此相对于空气来说有着一定的滞后性。
而另一方面，人在海中对周围动静的感知程度会远远超过陆地。
比如一条鱼在身旁流过时，身体能够非常明显的感觉到水流的变动所传来的触觉。但这又只限定在一定范围内，因为水远远比空气重，震动的传播损耗非常大，超过一定的范围便会完全被海水吸收。
「……」
越往海底、风菊越能明显地感受到来自周围海水的挤压，身体像是被裹住了一样，行动困难。这还是身体经过增幅后的感觉。
「风菊感觉怎么样？会很重吗？」
从四面八方传来莉的声音，没有办法锁定声音的位置。
很正常的事，人类的耳朵在海里并不好使，声音震动会通过骨头比耳朵更快传到大脑。
「风菊没办法说话。」
传来无垢的声音。
风菊的嘴巴与鼻子被一块经过特殊处理的黑布蒙着，靠近鼻子与嘴巴的位置包着氧石，多亏如此他才能无限制地呼吸，但相对的，他没有办法说话。
莉与无垢在风菊的前方。
如果说无垢的动作流畅的话，那么莉就是灵活了，她那漂亮的鱼尾甩一下整个人就能在水中花滑出去老远，急转弯，急停，急翻身，动作灵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蓝色的长发跟不上她的动作被拉着在海中飘舞，一时凌乱，一时整洁。几乎整个过程都是她在等着两人。
「这样的运动对身体负担不大吗？」
「没事，反倒轻松了不少，陆上的时候感觉身体内部要胀破般，在这里刚刚好，多运动一下会让身体恢复原来的感觉。」
「是吗…那拉着风菊加快点速度吧。」
「了解~」
一个急翻身，莉来到风菊的面前，对着他露出灿烂的笑容，随后窜到他的背后，抱住，鱼尾一甩。
耳边传来一阵呼啸声，风菊感觉自己受到了水流的重度冲击，短短的时间内，无垢的身影由前方一下子落在了后后头，不过只是一会儿，他追了上来。
「保持这个速度前进。风菊身体不能适应的话就拍拍莉的手。」
「……」
风菊点了点头，但显得有些吃力。高速行进的阻力非常巨大。
「稍等一下。」
莉说着身体发出淡淡的光芒，随后蔓延到了风菊的身上。
——身体的拉扯感…变轻了。莉的魔法吗…
风菊的脸色舒展开来。
「稍微好点了？」
「……」
无法说话的风菊点头，见此莉露出笑容。
「这里开始就是我熟悉的地方了。」
打量了一下四周，莉以怀念的口气说道。
「你能够分辨现在的方位吗？」无垢问道。
「嗯。」
「依据是…海水的气味、流向、以及压力？」
「嗯！全中了~！果然无垢你很厉害啊。」莉惊讶地赞叹道。
「只是猜的。出乎预料的是人鱼在海中的敏感度与陆地相差了几个级别。不禁让人感叹生态的强大。」
对于无垢的这句话，风菊心中涌出强烈的赞同感。遗憾的是他不能用话表现出来，此刻这种情况对风菊来说算是一种煎熬，因为他非常想加入到对话中去。
「你经常来这种地方吗？」无垢似乎有了闲聊的意思。
「没有，这里是边缘地带，只是因为之前有来过一次，因为是第一次来，所以印象非常深刻，就全部记下来了。那边。」莉看向旁边的一处。
并不能知道是那个方向，因为周围漆黑一片。
莉身上的光芒已经褪去，现在风菊是完全没有视野的，所以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能够通过身体各处传来的、忽隐忽现的、时而规律时而杂乱的呼啸声，由此感觉到周围有其他的东西经过。那些大概是深海的鱼类，遗憾的是，风菊看不到，因为周围一片黑暗。
而在莉的眼中，这里又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呢？她那适应了深海的双眼能够看清楚周围的一切。要说为什么她的双眼没有因为黑暗的深海而退化的话，那又得说到她所居住的地方了。话说回来，虽然眼前的景色对莉来说是不算稀奇的画面，但对于人类来说却是如梦如幻的场景。
成堆的鱼苗，鱼群，独行大鱼，水母，蛇类，各种各样，奇形怪状，风格迥异。遍布在四方，或是隔的很远，或是很近，又或是混在一起。
这里还不算是真正的深海，繁多的鱼类便是一个的证明。
「那边是……禁区吗？」无垢回应。
「嗯…听姐姐说，那边住着巨大的怪物，曾有人去那里探索，但都没有回来。」
看着一望无际的漆黑，莉的口气有些悲伤。
「那边是海鲸的活动区。」
「海鲸？」
「对智慧生物抱有强烈敌意、本身却没有生命活动迹象的一种特殊存在，我们称其为安诺，魔导具供能的魔晶石便是从它们身上取下的核心经过净化处理后的产物。而在安诺中又有从千万年前一直存活到现在的高等物种，海鲸便是其中之一。」
「海鲸……吗。听起来确实很大呢……听姐姐说，三万年后，我们的城市将丧失居住的地方，必须朝那个那个方向进行迁移…」
「人鱼的寿命是八十年吗？」
「换算成你们的时间的话…大概是两百年左右吧？」
「还很长不是吗？」
「我知道…只是一想到我们的后代要去直面连真面目都无法知晓的怪物，不禁觉得有些愧疚…………」
「是这样。」无垢附和一句。
「抱歉，突然话题就变得沉重了。我只是提醒你们，千万不要往那个方向走喔。」
「啊啊……常听到你提起姐姐，她是个怎样的人？」
「嗯~想听吗~~想听吧~对吧~~嘿嘿嘿~~！真是拿你没办法~！！」
想是打开了什么开关，莉的情绪一下子开朗的不像话，甚至有点得意洋洋的意味。虽然风菊看不到她的脸，但非常容易想象出此刻她用鼻子看人的自满模样。
「姐姐是非常厉害的天才喔！文武双全，知书达礼，却又不失王者风范，现在已经是族长代理啦！不如说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新任族长了喔！现在龙宫城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姐姐处理的。姐姐不仅政务厉害，而且什么都知道，是个名副其实的活百科！我想去看外面的世界也是受到了姐姐的影响呢~是她告诉了我陆地上的一切。」
声音的震动通过海水扩散到了全身，加上加上抑扬顿挫的语调快速转换，脑袋被振得嗡嗡响，非常难受。风菊面露苦涩。
「……」一顿连珠炮让无垢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那可真是厉害。」
喂喂喂你这是自讨苦吃啊！干嘛还要助长她的兴头！？
风菊心中恶狠狠吐槽一句无垢。
「对吧对吧！姐姐非常受到百姓的爱戴，出宫巡游的时候整个龙宫城仿佛召开了盛典，全城市的人都会围到巡游路线为姐姐助威，那个场面直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姐姐还是个大美人喔~几乎所有的贵族都向姐姐索要过契约，不过理所当然的都被回绝了，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想要跟姐姐在一起的话至少也得先赢过弦啊，不然连姐姐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资格待在姐姐的身旁，别看姐姐这样温文尔雅，偶尔回归童心…啊……」
说着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莉的连珠炮说话戛然而止，脸色也黯淡下去。
「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吗？」无垢淡淡询问了一声。
「啊…嗯，大概是吧……姐姐呢，听弦说、小时候是比我还要调皮的孩子，经常翘掉学习跑出皇宫玩，据说她还一个人出过城市到远处的海域探索，那就算是大人也没有胆子去做的事，因为漆黑一片的地方是很可怕的，一不小心搞错了方位的话就会迷路。但妈妈去世以后，她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听话懂事了，不惹父王生气了，变成了完美的姐姐……是因为受到打击了吗…？我并不清楚，只是想到这些会觉得有些悲伤…」
「没问题的，大概。」
「嗯？什么？」
「你被你的姐姐影响如此健康地长大成人，这本身就是对她态度的一种肯定。想必你的父亲对此也感到十分欣慰。」
「诶…嗯。」莉难为情地笑了一声。「姐姐可以说是家里的顶梁柱，不仅是我，父亲也非常爱戴姐姐，甚至到了偏心的地步。虽然我有时候会因为待遇的不公平而暗中不满，但到底还是因为姐姐放弃了无谓的赌气…哈哈，跟你们说这些怪不好意思的。」
「听莉的话，你的姐姐受到人民的爱戴。那这次发动叛乱的是贵族阶层吗？」
无垢调转话题，同时道出了风菊心中所想。
「不…大概是贫民区的地下组织。那个跟弦一起的叫寻星的人类，是两年前贫民窟的人从外面捡回来的。当时在城里引起了大骚动。原本是应该当即放逐，但他教会了平民窟的人生活与料理，因此受到了平民窟的强烈拥护，将他藏匿了起来。事情在僵持中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而直到一年前，他在贫民窟建立了组织，并开始从事宣传活动，暗中则与不满现状的权贵组成了关系网，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影响范围。当我们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变成了一颗难以除根的毒瘤，在贫民窟中根深蒂固…」
「不得不感叹他的学习能力，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与异种族沟通。」
「诶…？无垢这么一说确实是…根据救助者的陈述，他是在暴露在公共场合的半个月前被捡到的…究根到底，他怎么来到海底这点都已经让人感到非常可疑。但现实就是如此，他活下来了、然后被救了，再然后以非常惊人的速度与当地人建立了沟通，最后扎根与贫民窟。」
「寻星吗…个人感觉不像是个能够长久沉下心的人…」
「还有什么在意的事吗？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没有了。」
「诶~…还需要很多情报吧？无垢你又没去过我所生活的城市。」
「不要对我产生过度的依赖跟期待。」无垢淡淡一声将莉想要表达出来的意图半途打发了回去。
「…好吧。」莉干脆地放弃。
话题断绝，莉与无垢开始专注于前行。
风菊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很感谢两人之间的对话用的是自己的语言，但，自己不能说话本身就是一种疏远，更让风菊觉得孤独的是，实际上就算他加入话题也没有任何改变，因为他不像无垢那般收集情报经过处理后就会产生巨大的作用，所以他不会提问，仍旧只是听，仅仅只是听。
自卑感，以及些许的不甘——无垢被依赖着。这是很明显能够感觉到的事。
他拥有力量、以及准确的判断能力，一旦产生信任感的话对他产生依赖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自己比不过他，这是风菊自卑的来源。而不甘则是因为风菊无法认同无垢的行事风格却又在方方面面输的体无完肤。
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力量——再一次，风菊不禁痛感。
「啊，看到了！」莉发出声音。
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细微的光芒，光线因为水流的涌动若隐若现。
「同时迎接的客人也来了。」
「！？」听到无垢的话，莉将注意力集中在周围水流的细微变化上。
「人数很多…正朝这边赶来…为什么！？明明水流的震动传不到那么远……」
「天晓得。将其理解为对方首领的英明就可以。」无垢别有深意的回应。「我来吸引注意，你带着风菊进行迂回突入目的地。必要的时候可以将魔导具的魔力一次性用光进行爆发，需要注意的是爆发之后会失去增幅效用，没有足够的对应措施风菊你的身体会被现在的水压挤成一块压缩饼干。至于魔导具的输出功率、它与自身使出的力道是对等的。」
扔下一句，无垢四肢并用舞动了一下，人一下子滑出去老远。
身体发出淡淡的光芒，随即一层光晕似的薄膜包裹了全身。
忽的，魔术阵式的生成照亮了周遭，无垢踩着飞射了出去，三下两下，人没有了身影。
「不熟悉水中…呢。」莉吐槽一句，抱紧风菊鱼尾一甩，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无垢迎着远处的光点高速行进。
通常的魔法战中，脆弱的衣物与头发常常会因为高热而被烧毁。
但实际上在老手们的战斗却很少发生这种情况，因为战斗发生时他们不仅会下意识地用魔力增幅身体，同时也会有对贴身衣物实行魔力镀膜进而获得一定程度的耐热耐磨能力，在万一的时候还可以直接以衣物为基础构筑高强度的魔力防御网拦下致命一击。
这种镀膜在水中也能发挥极大的作用，即形成隔膜降低自身衣物与水的摩擦系数，进而大大减小阻力。之前莉的光芒蔓延到风菊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是无垢能够在水中进行高速行进的原因。
片刻过后，无垢与人鱼群短兵相接。
当相互看见身影那刻，无垢当即迸发魔力造成大范围的水振。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脑海均被严重的噪音淹没。在这样的情况下，水中的战斗开始了。
生成圆形的魔法阵式，一拳砸在上面，沿着力道的方向制造出定向的强烈冲击波
一瞬间，被猝不及防地封杀交流手段的人鱼们在惊慌失措中被撂倒了一群。是的，一群，一个区域内的一群。被冲击波淹没的人鱼均失去意识，翻过身子，冒着白眼仰面朝上飘去。这与深水炸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水中的振动传播虽然范围比在空气中要来的小许多，但相对的，水中的振动传播会产生显著的共振现象，这种共振会随着周遭物质密度的增大而愈发强烈。
也就是这么回事，声音能够通过水的震动传递到身体进而传到大脑的话，那么，巨大能量所制造出来的水震也会以同样形式传入脑海。不同的是，后者会因为振动过于强烈而造成脑震荡。结果就像这般，平衡感官在一瞬间被破坏，意识受到巨大的冲击而被直接冲飞到九霄云外。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人鱼们一脸愕然。回过神来想要叫喊时，却发现被无垢的魔力迸发所造成的水域封锁了交流。而好巧不巧，负责指挥的人就在刚才被放倒的人群中。
——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当察觉到这一点时，另一边的一群人鱼再次被无垢制造出的强力冲击波打飘。
哗的一下，人心涣散，剩下的人鱼以飞快的速度四处逃窜。
但遗憾的是，无垢能够追上人鱼们拼了命的泳速，加上慌乱，人鱼的行动轨迹极容易被被扑捉，无垢每一次拳头砸在魔法术式上都会打飘尚有意识的人鱼。
——恶魔。
幸存者的脑海不禁浮现这几个字眼。恐惧愈发强烈，面孔愈发扭曲，最后，在强烈的噪音中失去意识。
不一会儿，周围便只剩下无垢这一个“竖立着”的物体。
——战斗素质比预想的还要软弱…是因为长期没有进行过战争吗？
将这个杂念抛向脑后，无垢停下动作感知水流的紊动，扑捉到莉的动向之后划动身体游了过去。
「！……」
无垢警觉，几乎同时，远处翻着白肚往上飘的人鱼猛地动了一下身子，以极快的速度甩动鱼尾，身体飞速滑了出去，一下子与无垢拉开更为巨大的距离，身影直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望着幸存人鱼逃离的方向盯了片刻，无垢加快速度朝莉的方向游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