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好冷……
周围都是海水，流动造成的轻微低鸣在脑海回荡。
满满的，塞满了任何一个角落，但我却又觉得这里无比空旷。是因为什么都看不到的关系吗…
会忍不住往坏的方向想。
要是出现鲨鱼怎么办，要是出现虎鲸怎么办，要是出现肉食的未知生物怎么办，等等…
虽然知道那些事极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发生，但我还是会忍不住地区想，并感到害怕。
深海恐惧症？还是说只是对未知产生了本能的危机感?我不知道是哪一个。
「风菊在害怕吗？」
看着前方，莉冷不防地说道。
「……」
风菊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倒是对莉突然的寻找话题感到有些不解，毕竟刚才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其实我也很害怕。」
「……」原来如此。
风菊的不解找到了答案。
「我虽然知道这里是哪里，但这里好黑。我可能会在这里死去…而我害怕在这里死去。我害怕死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因为我觉得那样会十分孤独。」自言自语般，莉向风菊传达着自己的声音。风菊对于莉的这种行为抱有几分的理解，所以并没有觉得莉特地说给自己听这件事更奇怪。「我在深海里迷过路。」
顿了一下，莉接着说道。
大概是九岁的时候。我溜出宫殿玩，追着白色的光点发了疯似的跑，当光突然消失，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伸手不见的海里了，那时的景色就像现在这样。
我以为能够回去，只是按着自己记忆中来的方向走，但走了很久，肚子饿了也没看到我生活的地方，那时就开始害怕了，开始不安、急躁。越是找不到有印象的东西，越是害怕，越是四处游动。
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品尝到孤独的滋味，还是被恐惧强摁着头的状态下品尝到的，因此我对孤独有着深刻的阴影。
我是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被人找到的，听别人说是姐姐找到的我。这也是我对姐姐产生信仰的契机。
我其实挺害怕一个人的……即使是现在，我打算去面对它的现在。
那个时候，被风菊你叫住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姐姐，不……应该说我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感。非常的安心，温暖，仿佛要融化了般…
「……」风菊听着莉的自白出了神。
她的话没有什么能让风菊产生共鸣的地方。只是风菊顺着氛围以及几个字眼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往——自己丢掉可笑的童真的、某个下着雨的傍晚。
一个人站在桥上，傻傻望着远处朦胧的海平线。过路人投来奇怪的眼光，偶尔有人发出笑声，像是针扎一样刺着自己的羞耻心，但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去改变这种情况。并不是说觉得无所谓，仍旧觉得害羞，只是被更强烈的脱力感扯住了、不想动。类似于这样一种矛盾的感情，现在也能清晰地记得。一言概之的话就是失望，没了做什么的念头。
那是最糟的一天，自己苦心记载下来的东西被同学当做一文不值的玩物撕碎扔到垃圾桶里，受了欺凌，正当防卫被当做暴力、被老师叫去谈话，回到家里还被父母吼了一顿。
那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相对现在来说。
但当时的环境让自己产生的感受对当时的认知观来说是毁灭性的。
人可以在绝境中发自内心的微笑，同样，在安逸的环境中也会终日惶恐。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人是主观的生物。人的感受虽然大多时候是被环境牵着鼻子走，但一旦深入过了头，无关环境，自己所体会到的感受就是自己的一切。
——无助。
现在的风菊能够准确地概括出当时的情感。这是与莉所说的孤独感所不同而又相似的另一种感受。不同的地方是重心，孤独感的重心是害怕，无助感的重心是无力。相同的地方是孤单。
……菊…风菊……风菊？
莉的呼喊将风菊的心绪拉了回来。怔了一下，随即对面露担忧的莉点了点头表示安然无恙。
「风菊发呆的时候有点可爱呢~呵呵~」
莉莞尔一笑，少女的韵味犹如江河激流猛地灌入风菊心里，心跳加快了几分。
「老实说，我并没有一个人在这里的勇气，幸好有你在我身边。」莉的话中透出几分羞涩之情。
「……」虽说是缓解恐惧，但这家伙到底要把人臊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风菊轻轻敲了一下莉的头，示意她抓紧赶路。莉笑了笑，一边打着趣加快了速度。
但，这段温馨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多久——强烈的瞬震通过海水漫过两人的全身，一时之间脊背发凉，脑海一片空白。
发生什么了？
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风菊拍了一下莉，但她没有反应。因为没有光，风菊并不能看到莉此刻苍白的表情。
「“龙鸣”要来了。」沉默了片刻，莉终于说出话。
「？」
声音在颤抖。这让风菊不祥的预感愈发严重。
「……谢谢你。风菊。」
又是片刻的沉之后，莉淡淡说出一句。她放开了风菊，然后游到了他的前方。
「？？」风菊仍旧处在摸不着头脑的状态。
就在这时，莉的身上迸出强光，刺得风菊闭上了眼。
「！？」
风菊的疑惑愈发加重，另一方面，心中不祥的预感仍旧在飞速上涨。
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要发生。
而当细微的轰鸣愈发强烈甚至到了刺耳的程度时，风菊才终于明白过来他接下来即将要面对什么东西。是暗流，猛烈有力且大范围的暗流。
大范围，非常大的范围，非常大，非常大，大且猛烈，轰鸣声的让周围的海水都在猛烈跳动。
——会被冲到九霄云外去。
这个毋庸置疑的念头一下子灌满了风菊的脑海。
莉？
当风菊再次睁开双眼时，眼中的莉已经改变了模样。
鳍耳化成了蓝色的光雾，碧蓝的长发散落着星沙似的光粒，奇异的光纹爬满了全身。鱼尾变成了光雾，散发着七彩斑斓的琉璃色，将周围的黑暗映亮成了一个梦幻空间。
安详的微笑完全掩盖了莉那平时的孩子气，此刻显得富有知性，神秘而庄严。
——好美。
风菊将这副景色烙入了心灵深处。
再见。
温柔而充满觉悟的短短一句，将风菊的情绪从惊艳一瞬间拉到震惊。这才明白过来，刚刚的道谢十有八九是莉最后的道别。
莉转过身，伸开双臂。随后，悦耳的声音响起。
那是莉的吟唱，与歌声一起的还有飞速膨胀的魔力。
海水的震动变成了另一种感觉，轻柔而富有节奏。
这让风菊的危机感消失了大半。然后下一刻，洪流到来。悬下的心被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这是风菊自出生以来最为刺激的一次感情起伏。
呜呜呜————！！！！！！！
沉重而尖锐的轰鸣灌入风菊的脑海，意识差点被一口气冲飞。
「嘎！…」
过于沉重的冲击压得风菊痛苦地张开嘴。
死死死死好可怕好可怕怕怕怕怕怕死死死死死死死死要死要死要死死死死死了死了绝对要死了就要就死了死死死死救命救救救救救命救命死死死死死！…
过度的恐惧让脑海内的负面想法乱窜，一刻不停地削减着风菊的精神力。
他开始不自觉地去回想起过往的种种。各式各样自己所看到过的美丽景色，与熟悉的面孔互动的场景，笑声，父母的脸，朋友的表情，不怎么好吃的早餐，老师讲课的身影，放学后的夕阳，一幕幕不停地在脑海如胶带般倒放。然后，忽的跳出了莉的脸。
诶……
无法控制的思考在那时嘎然而止，风菊回复了理智。在那同时，风菊的心涌出一股电流飞速扩散到四肢，即使是冰冷的身体此刻也能感受到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睁开眼看去。
前方，少女迎着混浊的洪流张开双臂放声歌唱，抵御着大海的“洗礼”。
此刻的她的歌声就像她那纤细的身肢，在幽深而黑暗的深海面前显得如此无力而渺小。
啊——正因为如此才会显得美丽吧。
肉体承受不住洪流的持续冲压，绽开，喷出血花，散入海水之中。
她的身躯下一刻仿佛就要被折断……但我却做不到什么……
恰恰与心中的想法相反，风菊的双眼闪烁，瞳孔之中燃起斗志的焰火。
挣扎着身躯，在动荡而沉重的海水中拼尽全力朝耀眼的光芒伸出手。
不想让如此美丽的东西就此消亡。但我确实做不到什么——不过，我从不认为做不到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不去做。尤其是这种时候，这种过去就没办法再重来的时候。
至少在我意识消失之前，我不会对自己的意愿视若无睹。所以就算没办法做到，我也必须对自己回答，我拼命去做了。我——不会再次对自己后悔。
神啊，恶魔啊，倘若现在能够与我交易，那就把我的一切拿去吧。
然后，把力量借给我。把能够引发奇迹的力量，借给我。
启动条件确认。
术式准备中…术式准备完成。
术式启动，术式启动完成。
点火，发动。
一连串风菊未曾听过的语言通过尚有机能的耳膜传递到风菊的脑海中。
但此刻的风菊并没有丝毫富裕的注意力分散到别处。
「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放弃对生的希望，手拼命地朝前方的光芒够去。
霎时，两个巨大的魔术阵式从风菊的双耳处展开，散发出鲜红色的光烈光芒，照亮一方黑暗。
风菊身体内弱小到可怜的魔力被一瞬间抽空，没有承受住强烈的精神负荷，意识瞬间消失。
巨大的红色魔术阵式发动。以风菊为中心方圆四米内的空间被魔术阵式变化成的光膜包围，然后朝外爆发。强光一闪。
令人瞠目结舌的威力，方圆百米的海水被径直推走。深近千米的水下被腾出巨大的空间。
——雄伟， 壮阔，以及恐怖。
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倒流的海水扑了过来，将包裹着两人的水球吞噬。莉的视线天旋地转。
那个人类，到底是什么？
——护着风菊的莉放松紧绷的身体，随着海水的流动飘荡。
不想死。
想去看看沙漠，想去看看雪山，一望无际的草原，广阔无垠的森林…
想知道更多的故事，去了解更多的人…
想要一段壮阔的经历。不想就这么无知的死去…
不想死…
「唔…」
风菊缓缓睁开双眼，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莉喜悦而有淌着泪水的脸。
他们在一处潮湿的洞窟中，因为没有适合睡觉的地方，莉将自己的大腿给风菊当了枕头。长时间的压迫让地面的石子戳破了腿上的皮肉。
「这里是哪里…？」风菊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又补上一句。「…陆上？」
「不是。运气好找到的地方，用魔法把海水撑走了。回去的话要被父亲狠狠骂一顿呢…」
一边擦着眼泪，莉笑着说。
「是吗…」风菊说着动了动身子，发觉完全使不上力气。「当时发生什么了？…」
「这个。」莉伸出另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手掌中放着两个坏掉的、沾着血迹的耳塞。「似乎是这里面藏的魔法救了我们，被无垢先生骗了呢…」
「……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让我感到不快。」风菊苦笑一声。
「不…」莉摇头笑着，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
看着哽咽逐渐明显的莉，风菊沉默。
挣扎着爬起来，他打量起四周一圈，最后视线回到了莉的身上。
「伤口没事吗……」一边说着摸摸自己的腰部想把小包里的应急物品拿出来，但看到包包在莉的手边便停下了动作。东西已经被莉全部翻了出来，遗憾的是里面没有能够作为包扎的东西。「啊…」他拿起一条塑料棒，折断，发出光芒。「一直使用魔力会很累吧？」
这里的光全部来源于莉的身体。
「不用…我断掉魔法的话，海水会挤进来。风菊现在的身体状况承受不起水压。」
「…………」风菊沉默。
——断掉也没关系。虽然起了说这话的念头但风菊没有说出来。
「一个人能回去吗？」
「………」这次轮到莉沉默。
满身的伤痕，疲惫的神情，苍白的脸。答案已经非常明显。
「坐以待毙呢。」无奈笑道，风菊靠着莉的背坐了下来。「有点冷…」
「冷吗？那我再调整一下魔法…」
「不用……我只是想聊天了。」
「……」
「想想话题呗。」
「嗯……在想。」
「……」
「……」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各自陷入了回忆。
情况正如风菊所说，两人坐以待毙。
莉的身体状况原本就说不上好，硬扛猛烈的激流更让她受到重创，失去了持续行动的能力。而风菊则因为激流造成的共振丧失了一部分的听觉，平衡感被破坏，同时身体各处也受到不小的水压挤伤。最重要的是 ，两人迷失了方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谢谢你救了我…」长久的沉默过后，莉率先开口说道。
「没有吧…只是不想让你先走而已。那种情况下就算我活下来恐怕也不会活多久。倒是你居然先丢下我一个人走，不觉得很过分吗？」
「呵呵…」莉轻轻笑了几声。「我知道。当时只是觉得自己有责任挺身而出…因为我曾经想杀了风菊。」
「那个时候的事吗…很有原则么，这也是你姐姐教的？」
「嗯——…不是吧。我觉得必须这样做，不然感觉对不起你当时的觉悟。」
「是这样。」
「就是那样。」
「……」
「……」
「也告诉我一下你的事情吧，老实说你在跟面瘫聊天的时候我挺羡慕的。」
「风菊才是，我想听你的事……」
「现在没那个心情…唉。」
「我也是…呼…感觉只会越说越害怕，越想哭……」
「哈哈哈…确实是个怕寂寞的人啊。」
「是啊…我是个怕寂寞的人…」
「……」
「……」
没有什么能够聊下去的话题，或者说，控制自己不要对现况胡思乱想已经很拼命，没有余裕的精力去找话题。
「要是能活下来的话，我打算离开岛屿去外面的世界去冒险。」冷不防地，风菊淡淡说。
「很美好的想法呢。」
「到时候一起去吧。你很感兴趣的吧，我知道。所以，挣扎到最后一口气为止，一起挺过去吧…」
「啊啊…」莉的双眼闪烁泪光，多了几分生的气息。
「那可不是玩笑喔，别敷衍我。」
「…我知道。活下去…一起，啊啊…绝对要活下去…」
「嗯…对……」
「……」
「……」
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不过这一次他们的话已经说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风菊的意识因为困意而渐渐模糊。
同时，因为温度不断流失，他的四肢已经失去了知觉。最后因为顶不住恶寒，身体开始发抖。
而在那时，莉的后背离开，随后转身将风菊揽入怀中。
「抱歉…」意识模糊的风菊呢喃道。
「没事。风菊，你先休息吧…」
「……」
抵抗不住困意，沉重的眼皮渐渐合上。
最后的景象是莉那略显凌乱的少女面孔，以及如母亲般慈祥的安详微笑。
漆黑的海底闪烁着一颗渺小的光点，它等待着。
或是呼唤，又或是，迎接消失的那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