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写东西,误打误撞成为一名记者,边成义不会有这样深刻的体会,不会深刻理解“无冕之王”的真正内涵,更不会想到凡此种种给自己烙下的印记。那一篇篇署名“本报讯(记者 边成义)”“本报记者 边成义”的消息、通讯稿件,因为新闻时效性,很快就会被人遗忘。但新闻背后的故事,别人不知道,边成义不会不知道。他躺在老家的老房子里,想起白天周遭对他的不解和怀疑,便止不住开始思考记者于他的意义以及应该怎么总结自己短暂的职业生涯。他越发觉得,是记者打开了他的世界之门,同时也关上了另一扇门。他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笔记本电脑,借着屏幕的光亮,敲下了“诗人记者”四个字。
一
周末,边成义正在宿舍睡回笼觉,手机响了两次都没有醒来。直到室友“汤师爷”拍了他的床沿,他才猛地醒来。文学院王艾生教授叫他下午四点在校门口见,他们要去见海花日报的主编余子菁。余子菁找到了市作协,要作协的作家给他们的报纸文化副刊“海风”供稿。王教授说,你马上就要毕业了,这是难得的一次机会,对你写作的锻炼和就业都有好处。王教授一边开车,一边和边成义说到这次会面的重要性。边成义听着教授的话,望着窗外这座待了四年却一无所知的城市,心里莫名紧张,一个劲儿应着嗯嗯嗯。他没想到自己对一份还算不上正式工作的工作这么上心。毕竟他马上就毕业了,大学四年,姨妈每年都打钱给他,哥哥边升也定期给他生活费。如果毕业了,工作还没着落,那一定很没面子。他要靠自己的能力找到工作,吃上饭,不再依靠亲戚和家人的帮助,甚至报答他们。边成义就读于海花大学中文系,原本语文成绩平平的他,因为喜欢阅读报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并疯狂爱上文学。四年间,身边的同学忙于谈恋爱、兼职赚钱,而他专注于文学写作,写现代诗歌,写小说,还创办了写作社,自任社长,和一班志同道合的同学举办诗会、文学创作比赛,编辑出版校园刊物,在各大报纸杂志发表文学作品,成为中文系的风云人物,在校园内颇具影响力。王教授就是写作社和刊物的指导老师。
和余子菁第一次见面,王教授就把自己的学生捧成了海花大学、海花市乃至江东省的才子,什么在核心文学期刊和省级报纸发表了诸多诗文,还没毕业就被吸收加入作家协会,以海花市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为背景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海花岛》正准备出版,他准备改编成剧本,拍成电影。王教授自己在大学里带了一个团队,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是他的演员,他们拍过一些短片,参加电影节竞赛单元评比。他一边教书一边拍电影,兼着海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电影家协会副主席职务。就这样,边成义在即将毕业的时候,经王教授介绍,专职给余子菁写稿子。余子菁说是主编,其实是个“88后”姑娘,比边成义年长不了几岁。边成义称呼她为余老师,余子菁一听王教授介绍他的时候眉飞色舞,说不敢不敢,边老师。敬茶的时候,边成义碰触到了她那冰凉的手指,近距离看,那张生活在亚热带、饱受阳光曝晒的脸竟然纯白如奶,眼睛楚楚动人,就像……边成义一时恍惚,以为她就是何敏。何敏去了北京后,刚开始与边成义还写信来着,后来渐渐也少联系了,边成义知道,她是交了北京的一个男朋友。有时候看到边成义在朋友圈转发发表的诗文,何敏也会点赞,评论几句“都是大诗人大作家了”。边成义打开她的朋友圈,发的大多是北京的风景、建筑,偶尔也会晒晒自己的北京男友。饭桌上,余子菁显得很客气,说我也是刚接手,这个副刊是新开的,每周要出16个专版,包括人文、历史、美食、地理、电影、阅读等,只有一两个记者供稿,我一个人压力很大,希望您能呼吁作协、影协的老师们给我们多多写稿,稿费从优。王教授说没问题,我的学生边成义很能写,您尽管吩咐他去写。王教授碰了碰余子菁手中的红酒杯,把边成义再次介绍出去了。余子菁转而面向边成义,和他碰杯,说真是太好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边成义说,一定一定。
边成义确实很用心地给海花日报撰稿,或者说是给余子菁写稿。“海风”第一期如约出版上市,边成义跑到学校图书馆,找不到当天的报纸,便乘车到市区书报亭寻购。上面一整版文字,印着自己的名字,这比发表在其他杂志报纸上都让他高兴。这是有关海花市“市花”——海花的一篇稿子。其实海花不是花卉花,而是生长在大海中的一种海洋生物,它们附着在海底岩石上,一团团、一簇簇甚是美丽,缓慢爬行的时候就像摇曳的鲜花一样好看。因此,它虽然不是花卉,但在海花市,因与城市名字一样,它成了城市的象征,便在民间被称为海花市市花。而真正的市花,三角梅却很少被人提起。在海花市的高端餐厅,食客会看到一道特殊的美味,就是椒盐海花。捕捞的海花清理掉粘液后反复清洗多次,然后焯水30秒,保留鲜美的口感,油锅热透之后放油,放下调配好的椒盐等调料,香味四溢时将裹上生粉、鸡蛋液的海花放入锅中,稍微炸成金黄色即可出锅。王教授曾经带边成义去酒店吃过,所以他记得很清楚。为了写好此稿,边成义查阅了数十篇资料,到海花港请教出海远行的老渔民,并走访了海鲜市场摊主、餐厅厨师,从海洋资源、生长环境、捕捞故事、餐饮市场、精神象征等多个方面进行了论述,洋洋洒洒五六千字。余子菁收到稿子后,很满意,说很多作者写这类稿子大多是抄材料或改写资料,你的很不一样。边成义在微信这头,想起那张纯白的脸和动人的眼,心想“很不一样”这句话的涵义。余子菁说,你的稿子里有采访内容,有现场描写,可读性强,很接地气,比我们有些记者还强,是当记者的料,要不你来报社实习吧,干得好,兴许能够留下来。
报社实习,工作,当记者……边成义从没有想过,年少与记者结缘,多年后会与记者这份职业走得这么近。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他知道,每年毕业大学生数百万,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是多么不易。自己是中文系出身,特长就是写作,而报社工作,也是与文字打交道,这是他认为的最贴切的工作。为此,他珍惜给报社写稿的机会,从图书馆借来了《海花市志》《海花市建市四十周年纪实》《海花市年鉴》《海花史》等图书资料。他从这些图书资料中,发现了这座滨海度假城市背后的诸多人文历史,比如苏东坡被贬的时候来过这里,留下了不少诗文与佳话;比如唐宋时期有六七位宰相级人物到过这里,留下了一段段悲壮的故事;比如《海花市志》还是一位郭姓大文学家、历史学家点校过的……他将这些故事从书堆里挖掘出来,并联系当地的文史专家,走访遗址、故居和世居海花的历史名人之后,写成一篇篇文采飞扬、引人深思的文章。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座城市与自己有着与生俱来的渊源,不然他怎么会去翻阅这些史料,拂去尘埃,让它们以新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让对海花市这座年轻城市一无所知的人了解它的过去,消除人们对海花市“历史沙漠”的误解。边成义还没毕业、还没正式工作,就在海花日报出了名。
你明天到报社来,领导想见你。一天,余子菁给边成义电话,言辞急切,似有什么大事。她说,领导看到报纸上你写的苏东坡在海花市的文章,对你很认可,说你在学校没事的话,明天就直接到报社实习。余子菁所说的领导,就是海花市从南方某大报引进的人才,海花日报社的总编辑董希才。余子菁说好好把握哦,说不定毕业后工作就有着落了。边成义没想到海花日报的总编辑能看中一个大学生写的文章。为了写好余子菁布置的每一篇稿子,边成义提前做足功课,查资料、看报道、到一线、找人物,努力让人文历史故事变得更有可读性。当然,这其中少不了余子菁的帮忙。她带着他跑采访,两人第一次到海花港的时候,竟然被海港之上的蓝天所着迷,坐在一艘渔船上,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看着白云飘浮在蓝天。边成义说,在海花四年了,第一次这么认真抬头看天空,感觉低头的日子是对生命的一种扼杀。余子菁说,蓝白天空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这样看着,心也受到了抚慰,再大的伤害也不怕了。他们不在一起采访的话,她给他提供采访对象联系方式,为他润色稿子。有时候稿子因为个别问题被值班主任拿下,她会找领导沟通,争取刊发。边成义两次拿到稿费后都提出请余子菁吃饭,但她都以“你还没正式工作还是我请你吧”为由推了,反而请他到大排档喝鱼汤。就在报社附近的一家名为“海花第一家鱼汤店”的饭店,边成义喝到了此前从未喝过的美味鱼汤。
海花市的鱼汤,多以当地盛产的酸豆与酸杨桃、西红柿、姜片、清水煮开,水开后再配以港口新鲜捕捞的海鱼,以及油绿的蔬菜,这样一锅鱼汤便美味无比,喝一口就想再来一口,每喝一口眉毛就跳,没有人说不好喝,直到汤勺尽、碗中干、锅里无,食客才心满意足离开。离开的时候,边成义骑着电动车载着余子菁穿梭在这座南方的岛屿城市,他从后视镜看到了记者之外的余子菁,穿着休闲,晚风将她的长发吹拂到边成义的头上,有那么一缕头发直接吹到了边成义脸上,他闻到了鱼汤的味道,这种味道是那么的合胃口。有那么一次,她还自己亲手买鱼头煮鱼汤,拍照发给边成义,说是没煮好,等我学会了,改天请你喝鱼汤。她是那么热情,但边成义却在QQ空间看到她凌晨发的动态:喝牛奶、泡脚,但依然失眠。送余子菁回到住所后,他再骑车回学校。他感觉到自己掉进了一锅精心熬制的鱼汤里,品尝酸甜美味,不管那汤有多滚汤。夜晚,他打开电脑,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一个初识的女人
白天在城市里捕捉新闻
夜晚处于焦虑之中
我们有过短暂交集
但已经深入神经
我的白天是她转动的镜头
我的夜晚是她焦虑的鱼汤
除了母亲和姐姐
我没有喝过任何女人熬的鱼汤
“改天请你喝鱼汤”
我又想到此刻夜深
她在新闻与写作之间徘徊
却意外把鱼头洗得干干净净
加水在陶锅里咕噜咕噜烧开
少许的盐、味精和香葱
调味了带腥的鱼头
却怎么也调味不了她焦虑的心
敲完这些文字,他发给了余子菁。然后又继续在Word文档上,写下另外的文字:
电动车适合两个人的穿梭
我载你穿街走巷寻找方向
你载我在城市中心吹风
风把你两日未洗但清香
依然的长发吹到我嘴里
被绑架的双唇说不出话来
但又中意欲语不能的感觉
在唇上跳舞吃不进嘴里的头发
是我一生中最喜爱的头发
让我吃你的头发吧
车轮慢点滚动风再大一点
我张大的嘴需要你的头发
来喂养旷日持久的胃
嘴巴蠕动千万根头发向我飘来
我闭上眼睛双唇含着千万根
这是我一生中最喜爱的头发
请让我吃下去反刍出童真吧
边成义甚至将其中的两句“在唇上跳舞吃不进嘴里的头发 是我一生中最喜爱的头发”镌刻在了之后网购的一个iPad上。余子菁回信说,写得很美,我和你工作,是不是被你当成观察对象了,还是写写别的吧,不习惯这样。边成义意识到自己敏感的心,陷入了狂热,又遭遇了冷场。他不知道走进水草之地有可能遇到沼泽,陷进去了就很难再走出来了。